海棠书屋 > 其他小说 > 超围 > 第八十二章 风筝5年
    风筝纪元-5年,宇宙射线密度10档,宇宙切片纹理β-8-γ面,膨胀涟漪方向无异常

    单妮逐渐长大,现在刚满三岁,和我记忆中最后见到她时一样,活泼而无忧无虑。我脑海中的世界沿着正向的时间流逝,而天上的涟漪却告诉我,宇宙正往诞生之初逆流前进。

    单妮在草地上奔跑,越往远处涟漪的越粗糙,叠加出来的影像也越模糊,仿佛版画错位。她大声喊我过去,我踩着茂密的杂草往前走,而她身后则是那个关西新围,从这个角度上看,更像一座长条形的高山,黑压压得撑开人们的视野。

    一些宇宙粒子激发了我的嗅觉,草丛带着粉笔的清香,偶尔混入一些中药味,也许这样的味觉体验源自我的童年。当我看到单妮时,看到的是自己早已逝去的童年。

    单妮约我去关西新围。记忆中,她三岁的时候也曾拉我去那,当时下着细雨,她坚决不带伞,我就用芭蕉叶给她遮头,那场景安置在杂草堆和春耕的麦田里,应该是很有情调的,但我那会儿却只有厌恶。

    现在也下着“雨”,不过那“雨水”是稀稀拉拉的宇宙射线,轰击着我的纸片大脑。

    我不喜欢关西新围,那栋沉重的坞堡建筑像一座兽笼,能将神龙锁住。同时我也不喜欢下雨,大晴天都赖在家里的我,雨天倒是成了足不出户的正当理由。

    我很后悔当年没有陪单妮走进关西新围,她的夙愿一直到她死后也没有实现,因为自那天后,赣南就漫入了战火之中,而我和家人也在那天之后随着乡亲一同迁徙到南方。

    现在我决定陪她进去看看,但记忆恐怕无法还原建筑的全貌吧?然而我错了!

    我们撑着芭蕉伞,先来到建筑的正面,站在禾坪上。所谓禾坪,是客家人为了在晴天晒禾谷而做的平整的开阔地,就像大楼门前的广场一般。

    关西新围俯瞰是一个“国”字形的围龙建筑,四个边角各自凸起一栋碉堡般猝然挺立的炮台,犹如石头城堡、西域城邦或是古老的监狱。它的四周棱角分明,仿佛大刀阔斧切割下来的木桩子,横竖平直地交叉,一如卯榫构造的斗拱或横梁,随时可以撑起即将塌陷的天空。

    建筑的外围用黄土与秸秆筑起九米高墙,外墙嵌有内壁柱,墙体厚度达两米,夯实有力,浑厚得犹如一面黄山。而建筑的第三层则采用厚质青砖砌成,每层流出一个方孔,作为火炮眼,抵御外部入侵。

    诚然,我曾在相关文献中查阅到这些信息,且知道赣南的客家人为何要铸造这种形式的建筑物,他们无非想要自保,将自己包裹在高墙之内,躲避战乱。炮角和火炮孔如今安静地犹如墓碑和空穴,但当年却见证着客家人与土著之间的一次次械斗。鲜血不知从哪里流出来,又流向何处,但坞堡依然耸立,它所铸成的巨人身躯保存着客家人的香火和种嗣。

    我和单妮往里走去,整幢坞堡的东西两面各有一座拱形大门,大门开在右侧,有两只石狮子守候,我们牵手进入,雨丝终于被高墙隔绝,但光线也昏暗许多。我想象那时的激战场景,敌人从门外攻入,族人则在门内死守,那时怕有婴儿啼哭,妇女哀嚎,加上兵戈碰撞的声响,一定混乱而拥堵吧!

    据说大门口设有三道防御,称为“三重门”,仿佛那就是——

    我的思维忽然把我拉向另一个场景,“三重门”暗示着什么?

    单妮拉拉我的手,仰头期盼着我抱起她,这个小家伙总爱把我高瘦的身材当做一棵树,好让她猴子般的身手能够施展。她借着我的助力,小腿践踏着大腿,一股脑爬上来,便在我肩膀上重重地坐下去,安了窝。

    单妮用小巧的嘴唇在我耳边吹气,并带着神秘的口吻说:“它们在凝视我们!”

    我大可不必为单妮的话认真,她不过是我幻想出来的角色而已,但我还是感觉到一些凉意,

    单妮诡异地笑着,我已经习惯了这些匪你所思的情况,仿佛在暗示什么,又仿佛是恶作剧。

    我想,三重门无非是三道防线,一道道千斤大闸门,闸门上方巧妙地设有水孔,可以喷出水,以免敌人狗急跳墙时放火烧门。显然,客家人深知一道大门无法隔绝危险,便再造了几道,正如我们这个宇宙,不也是一层层嵌套的世界吗?

    进入关西新围后,我以为自己的记忆会在此处断点,因为我从未真正进去看过。但里面的内容依然清晰明确。我看到了一栋栋、一间间晒满衣服的隔间,犹如大公寓整齐划一地由左至右铺开。

    里面的温馨和睦与外面的威严不侵形成反差,就像一位身强力壮的巨人却有着少女柔软的内心。

    绕过屏风,穿过甬道和四边的长廊,我们看遍每一间房,虽然都带着生活气息,但是没有任何人。

    客家人是从北方迁徙而来的难民,他们客居于此,但因为当地土著的排挤,加上古代战乱频发,客家人聚族而居,与世隔绝,生活于坞堡或围龙建筑之中。

    单妮甩着鞭子,引起我的注意,把我从思考中拽回来。她说:“他们都死了!”

    “你别再说些奇怪的话了。”

    “一夜之间死了,毫无征兆。”

    单妮也许想传递给我什么信息,我继续追问:“怎么死的?”

    她又咯咯笑着。我便抱她去一口水井前,躬身往下看。客家人生活在这完全封闭的坞堡里,是怎么解决吃饭与喝水的问题呢?当时外面的敌人久攻不入,是否会抓耳挠腮,设计更加毒辣的方法对围内的居民实施攻击呢?

    他们能用的方法估计是围堵,像古代攻城的敌人一般,逼里面的人断尽口粮为止,看谁能耗得过谁。也许会采取比这更残酷且更直接的手法,难道他们会在水源地下毒?

    单妮的脸投射在井水里,她天真的五官略带诡异地笑着,生活在外面与生活在里面,哪个更加主动一些?

    单妮借机说:“堪舆术!”

    又是一句含义不明的话,不过她现在的人设是个三岁孩子,不能顺畅地表达完整的意思也不足为奇。

    我听乡民讲过,此地赣南是风水形势宗发源地,当地人将风水大师尊称为堪舆家,他们使用风水地理学帮助人们选定地段安营扎寨。

    我望向单妮,她又长大了一些,笑容也收敛很多。

    我们昂首望向天空,我的纸片大脑已经沿着时间长河,向宇宙逆流而上。宇宙切片年轮的纹理发生了明显改变,说明宇宙越来越接近爆炸原点。一颗颗全所未见的星体正在回归原初,恒星系重新回归孤独的恒星,被抛射出的物质也回流到恒星体内,就像子女回到母亲怀抱,甚至回到肚子里去,回到微小的受精卵。

    单妮无声地与我对视,即便诡异的气息依然弥漫不熄,但我还是从她天真的眼神里看到了温馨,无论宇宙走向何处,无论我的大脑最终魂归何处,我只沉浸于和单妮在一起的短暂快乐。

    一道宇宙射线如雨滴般击中了脚下平展展的大地,描绘出一朵花,我给单妮采下,挂在她的发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