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弢

    我是在祈求人生的真,我是在祈求存在的意义,我是在祈求围绕于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

    ——安特列夫

    “你不说要告诉我一个寻梦人的故事吗?”

    “人常常改变他的主意,也许我这样说过,现在可一点也不觉得有这意思。我们自己不就在寻梦吗?对着别人的故事正如面临着已逝的岁月,倘还有一分钟可供思索的时间,你说我们能打个哈哈了事?”

    “你为自己悲哀?”

    “我所噙住的只是一点严肃的感觉,固无论为了别人或者自己。即使逝去的日子并不怎样美丽,然而在贫弱的生命中也曾有过一次稍见丰腴的青春,现在已被掩埋于时间之下,对着这平凡的悲剧我能缴付的不是眼泪,而是一份深厚的敬意。”

    “因此你遂自投于沉默了。”

    “为什么因此呢,你以为感情是这样单纯的吗?更多的时候是——我并不因此。沉默是由于缅怀往昔,也常常为了追踪未来。我爱作海市蜃楼的憧憬,在幻想的空中搭上台阁,一堆又一堆地拼成,一块又一块地砌高,看它似真实之存在却又比存在更其美好。人说是梦,然而如富人之拥有巨资,我将为我的多梦而骄傲。”

    “可是你又说还在寻求。”

    “是的,我还在寻求。砌搭了壮丽的台阁而又亲自摔碎了它,我向往于更深的世界。”

    “那么你的骄傲?”

    “你说人应该满足于自己的骄傲吗?”

    “在人情里我找不到满足。”

    “这就是了。梦是深思人的财产,你不能以时间来衡量它的久暂。能舍者能获,惟其蹇厄于现世乃克腾达于梦乡。我的见闻里就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在现实世界里人们说他是败家之子,一入了幻想的国度他就成为南面的君王。”

    “这故事里有你的影子?”

    “只怕你拾得时我已完全褪去了。”

    “可是此刻却该是开始的时候……”

    “对于故事你还未能忘情哩。——去今三百年或者五百年前,华胥国里有所破旧的住宅,四围的墙壁已经剥蚀,朱漆的大门黯了颜色。人们很难说出它的存在的年代,以及那填户盈庭的曾有的豪华,因为他们都还过于年轻。不知从哪一代起主人游宦他乡,似乎忘记了这小城的老屋,长廊深院,只留守着几个世代更替的仆役。直到二十年前来了一个青年,二十年光阴如烟云过眼,其时他已经三十或者四十开外,独居的生涯使他和外间隔绝,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这古宅的主人,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有一点:他确是这故事里的主人而已。”

    “一点儿传说都没有吗,这峨奇的府第?”

    “人是一种固执的生物,闲暇时专爱打听别人隐私,对自身的一切却又讳莫如深。年轻人也曾探询过这古宅的历史,住在里面的人一个个守口如瓶——把祖先的秘密当作自身的私产,让他们伴着深院的寂寞,永远锁在厚沉沉的大门里,年代冲洗着殷勤的探问,淹没了老年人的记忆。现在,跑到那里,你能看到的只是那嵬伟然而落寞的建筑,那墙角依稀可认的画图,那门前残阙了头额的石狮,那宅后裂开了干子的古柏,以及住在败垣断壁坠瓦碎砖中的过了中年的主人。”

    “就没有一个强近的亲戚?”

    “正像所有的孤独者一样,他幼时死去父母,现在只剩下茕茕一身。相与厮守的是个衰老的苍头,自然的法则使老人失去听觉,更可惜的是又落尽一口牙齿,虽然成天钟摆似的唠叨,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别人,人们却很难辨出一句清晰的话来,他已经远过了能够清楚地说话的年龄了。除去日备三餐,主人也别无使唤。石阶前乱草没膝,蕈菌向床底丛生,四壁贴满了白色的蟢子钱,蝎蜴伏在阴暗的潮湿的一角。你别看轻这小小的四脚动物,听说它专吃人们影子,失去了影子的人往往掉魂落魄。命运使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落入于不幸的例子。”

    “他的精神并不健康?”

    “你不应怀疑于此,这显然不是我所要说的意思。浅潭里的鱼儿吐着泡沫,狭笼里的小鸟也会鼓扑麻痹的两翅,对着这阴沉的发霉的环境又岂能毫无反应!老人的唠叨透露了一颗不安的心,也许成天自言自语地背着的正是一部《离骚》,一部豪华门庭的兴亡史,而现在乃湮没于含糊的唇舌之下,你已无法一掬同情之泪了。不过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却采取着不同的形式,他也为苦闷的心开辟了一个窗子,那不是唠叨,却是深不见底的沉默。”

    “于是遂开始寻梦了?”

    “几年来,他无分昼夜的躺在床上,不闻饮泣也不见嬉笑,对着寂寞的生涯没漏下半句解释的话;他和他的房客同样地有一副善于思索的头脑,一个美丽而不宁的梦。——你曾读过都德的《磨坊文札》吗?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也有一位房客,那个住在尘封的楼房里呆呆地耽了二十年的哲学家。”

    “是那只猫头鹰?”

    “不错,一只猫头鹰,灰发蓬蓬的先知。从腐蚀成洞的楼板望过去——你知道楼上并不住人——它是栖止在第三根屋梁上,面对着主人的大床。他们以默视代替了问答,彼此相守,深陷的眼睛紧闭着岁月的洪流。也许是在寻思,是在探求一个不变的真理,或者有什么沉重的往事压坏了褊激的心田。你的眉梢在耸动了。你以为是我错用了这两个字吗?褊激。不错,褊激仿佛是沉静的对词,然而却不必就是相反的性格。你不看见隐藏在这原野下面的一片大地吗?它是那么平静、朴厚、结实,默默地运转着运转着,然而包涵在这地面底下,紧裹住地心的却是一团融融的火,一种亘古不变的热力。你是个拙劣的画家,在选择对象时你把苍鹰蛋当作静物画了,不知躲在表皮里面的却是一个活跃的生命,能翱翔也能搏斗,虽然现在还是潜伏,有一天它会啄破硬壳,扑一扑羽翼直冲破黑暗的云霄。”

    “我爱你美丽的预言,——然而这岂不太早吗?”

    “预言?世上没有太早的预言。使我惘然的乃是现在还无法断说蛋中的生命能否长成,这是一个冷酷的时代,缺少的正是温情的孵育。让我们祝福这故事里的主人吧。他从无数只眼睛里接受嘲笑,却向一个寂寞的心底投掷。人生是辽远的路,命运是沉重的担子,而他,刚跨开步子却已不胜负累了。二十年前他是一个青年,失去了父母却还没有失去一份富裕的家产,一颗年轻的活泼的心。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他踏入了小城,跨进了古宅,随他同来的门下客盈千累百,大宴小会,走马击剑,睹如火青春,谁不羡公子豪兴。然而也就在二十年前——时间对于他似乎容易衰老却不容易逝去,不久就尝到曲终人杳的滋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散尽家财,在一种必然的情势下他解除婚约,人们说他过的豪华生活还不满五年,有人说是三年,更有人引喻例证,说是从莅临到没落不过整整一年。”

    “一年?”

    “你以为一年的时间太短吗?人们从短短的一年里汲取回忆,往往成为此后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生涯中熬不尽的苦恼和磨折。他不满这个世界,有多少好梦在冥冥中等候着他。于是和沉默结婚,与猫头鹰为友,他拥有多余的空闲和不成熟的自由。任白日沉沉,就像往昔浪费金钱似的浪费着他的光阴。如果青春真是孟代童话里说的仙女赐予的雏菊,那他也正像少年浪特莱一样,为了追逐人生的趣味,却在率性的欢乐和梦想中把那些花瓣浪掷了。你不同意这种率性吗?许多人从仙女的手中接下雏菊盛在银匣里珍藏起来,却去努力于旁的为名利的事业,等到他们思及享用而打开银匣时,里面静静地躺着一茎久已枯萎的花枝。”

    “那么你同情于毫不经心地将青春耗去的人们?”

    “我为完全不曾有过青春的回忆者叹息。”

    “然而什么又是梦中的收获呢?”

    “没有收获才是最大的收获。虔诚于宗教的人在临死的瞬间望见了天堂,他的喜悦正不亚于科学家的发现物质,所不同者只是留在世上的足迹而已,你能说这不是收获吗?”

    “你承认他们中间的不同。”

    “因为我并不崇拜玄学。为了同样的原因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还在探寻,凭着冷静的头脑向生活深处摸索。二十年了,二十年光阴里他徜徉于梦境,人们说他动极思静,他是仿佛饮了白堕春醪,深深地为自己的幻想醉倒了。你说这是一种自我恋吗?你猜得不对。应该注意的是在他心理活动中对自身的搏斗和鞭捶。他是这样深沉又是这样激动,摆在眼前的是一个世界,藏在心底的又别是一个世界,几千年繁文缛节人情世故幻成重重的黑影覆压着他。人是历史的牺羊,是生存的奴隶,谁不或多或少地因袭着传统的缺点?然而他企求摆脱,向社会同时也向自己作着苦苦的挣扎,他撷取梦幻直奔向灵魂深处,在这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国度——那亲手揉成的天地,便不夸人间仙境,也应比世外桃源,一切是理想的化身,现在他戴上了皇冠。”

    “他将终老于是乡了?”

    “在未老之前他经历了死。”

    “死?”

    “是的。你吃惊得几乎跳起来了,朋友,你无须去疑心自己的听觉。‘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缠。’那个远谪长沙的贾谊不就这样说过吗?有生必有死,生既不知其自来,死又何妨听其自往。于是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脱去他思想上的玄裳。”

    “我不明白这意思。”

    “你没听见过猫头鹰的叫声吗?相传它是不祥之物,能预知人之将死,在黑夜里飞鸣于屋顶,‘庚子日斜兮,鹏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传说给诗人带来谪居的伤悼,于是他深深地叹息了。然而在我们故事里这位先知却是主人的房客,平居时深思默蹙,冷静的习惯促成宾主的投合,二十年如一日,但得心心相通,又遑论带来的是灾殃抑是幸福,他们继续着不定期的租约。直到初夏的一个静静的日午——正是老苍头无疾而终后的第三天,梁上的先知忽失所在,一线强烈的阳光从屋顶直泻而下,一种生疏的感觉使主人大为惊讶,向上睨他便见碧澄澄的一片,那多年来为灰黑的羽翼所遮掩的青天。许是倦腻于多云的岁月,一夜的沉思使‘故我’,死去。”

    “于是他遂获新生了?”

    “卸下回忆的重担,和往昔告别,他走出这座古宅的大门。”

    “是寻得了自己的梦吗?”

    “不,他还在追寻。唤醒魂灵来目睹自身的腐烂,最难熬煎的正是世间的感情。人类往往自作聪明,不幸实际上却趋向退化了,他们失去能够翱翔的翼子,猥屑蜷琐得犹如失踪的先知。养儿育女,生老病死,有多少光阴可供消磨,而我们却终于把自己花完了。对着芸芸众生你不存一点恻隐之心?你没有一点超脱的企望?我鄙弃人类,却热爱他们的梦想,凭着这种梦想夸父在追逐西下的太阳,而人生也遂以绚烂了。在这故事里你不感谢从罅隙漏下的一线蓝色吗,这是自然的来召,沉静中有原野的呼号。听,这不就是它的声音吗?你为什么沉默了?”

    “我在寻思说这故事者的故事。”

    “那你可想入非非哩。”

    “仿佛有一点线索——请告诉我寻梦人的下落。”

    “很久以来我爱易卜生的《傀儡家庭》,我喜欢这位女主人的归宿,娜拉因为不甘于做丈夫的傀儡,就决定出走,看客只听到关门声,接着就闭幕。我们这故事也到了可以闭幕的地步了。你要追问寻梦人的下落吗?惭愧我知道得太少。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向着自己的理想在奔逐,成败利钝不出一途,任凭你想去就是。谁怎样想法都可以是这故事的结束。而你,我的朋友,你是怎样想法的呢?”

    1943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