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科幻小说 > 历史的记忆 > 卷二 军歌
    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枪,孟新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战场,仿佛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

    早就知道有个徐州喽。我们营有个大个子连长是徐州人,老和我谈徐州,还背诗哩:“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说那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想到,还真的争上了呢!和日本人争。民国二十七年三月,最高统帅部一声令下,咱五六十万人马“呼啦”上去了。先在徐州郊外的台儿庄打了一仗,揍掉日本人两三万兵马。哦,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台儿庄大捷”。接下来,糟啦。被九个师团的日本人围住了。徐州防线崩溃,成千上万的弟兄成了日本人的俘虏。这大多数俘虏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其中有千把号人被日本人钾到一个煤矿挖煤,那个煤矿在苏鲁交界的地方,离徐州城大约百十里吧?

    那年,我二十九岁,被俘时的军职是第二集团军二十七师机枪连连长,战俘编号是“西字第1012号”……

    哨子响了,尖利的喧叫把静寂的暗夜撕个粉碎。战俘们诈尸般地从铺上爬起,屁股碰着屁股,脑瓜顶着脑瓜,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靸鞋子。六号大屋没有灯,可并不黑,南墙电网的长明灯和岗楼上的探照灯,穿过装着铁栅的门窗,把柔黄的光和雪白的光铮铮有声地抛人了屋里。铁栅门“哗啦”打个大开,战俘们挨在地铺跟前,脸冲铁门笔直立好,仿佛两排枯树桩。

    六十军五八六旅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立在最头里,探照灯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耳旁还老是响着尖利的哨音。每当立在惨白的灯光下,他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哨音是探照灯发出的。他的身影拖得很长,歪斜着将汤军团的一个河南兵田德胜遮掩了。田德胜一只脚悄悄勾着铺头草席下的鞋子,两手忙着扎裤子。不知谁放了一个屁,不响,却很臭,立在身后的王绍恒排长骂了声什么。

    狼狗高桥打着贼亮的电棒子,引着两个日本兵进来了。电棒子的灯柱在弟兄们脸上一阵乱撞。后来,高桥手一挥,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弟兄拉了出去。孟新泽认出,那弟兄是耗子老祁。老祁在川军里正正经经做过三年排长,二十七年四月在台儿庄打得很好,升了连长,五月十九日徐州沦陷,做了俘虏。他那连长前后只当了十八天。

    孟新泽心头一阵发紧,突然想尿尿,身后的王绍恒排长扯了扯他的衣襟,压低嗓门说了句:

    “怕……怕要出事!”

    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的。

    孟新泽没做声,只把一只脚抬起,用脚跟在王绍恒脚尖上踩了一下。

    高台阶上,高桥在叫:

    “六号的,通通出来站队!”

    孟新泽看看站在另一排头里的汤军团排长刘子平,二人几乎同时机械地迈着脚步,跨出了六号大屋的窄铁轨门槛。

    院子里已站满了人。一号到五号的弟兄,已在他们前面排好了队,他们也驯服地走到固定的位置上站好了。孟新泽站在斜对着高台阶的水池旁边,前方三步开外的地方立着一个端三八大盖的矮胖鬼子,那鬼子在吸烟,一阵阵燎人的烟雾老向他鼻孔里钻。

    院落一片明亮,不太像深夜。高墙电网上的一圈长明灯和岗楼上的四只探照灯,为这二百多名马上要下井干活的战俘制造了一个不赖的白昼。

    高台阶上站着狼狗高桥,高桥一手扶着指挥刀的刀柄,一手牵着条半人多高的骠壮的狼狗。狼狗不住声地对着弟兄们吼,身子还一挣一挣的。台阶下,站着许多端枪的日本兵,其中,有两个日本兵夹着耗子老祁,嘴里叽哩咕噜咒骂着什么。老祁驼着背,歪着扁脑袋,嘴角在流血,显然已挨了揍。

    高桥不说话,塑像似的。这个痨病鬼喜欢用阴险的沉默制造恐怖,战俘们对他恨个贼死。

    狼狗疯狂地叫。

    狼狗的叫嚣加剧了溢满院落的恐怖气氛。

    每到这时候,孟新泽便觉着难以忍受,他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愿在这静默的恐怖中和高桥太君猜哑谜。

    一只黑蚂蚁爬上了脚面,又顺着脚面往腿杆上爬,他没看到,是感觉到的。他挺着脖子,昂着光秃秃的脑袋,目视着高桥,心里却在想那只黑蚂蚁。他想象着那只黑蚂蚁如何在他汗毛丛生的腿上爬,如何用黑黢黢的身子拱他腿上的汗毛,就像他被俘前在坟头林立的刺槐林里乱冲乱撞似的。刺槐林是他三十五岁前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后阵地,他就是在那里把双手举过了头顶,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一个军人很难完成的动作。这个动作结束了他十八年军旅生涯的一切光荣。他从此记下了这个耻辱的日子。这个日子很好记,徐州是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失守的,他二十日上午便做了俘虏。

    简直像梦一样,五十万国军说完便完了,全他妈的被日本人装进了大口袋。陇海、津浦四面铁路全被日本人切断,事前竟没听到一点风声,最高统帅部和战区长官部实在够混账的!长官们的混账,导致了他的混账;他这个扛了十八年大枪的中国军人竟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举起了双手。

    完成这个动作时,他几乎没来得及想什么。蹲在坟头后面的王绍恒排长把手举了起来,他便也举了起来。那时,他手里还攥着打完了子弹的发热的枪。

    耻辱、愧疚,都没想到,他当时想到的只是面前那个日本兵的枪口和刺刀。生的意念在那一瞬间来得是那么强烈,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思议。他举起了手。他在举起手的时候,看到那日本兵黢黑的刀条脸上浮出了征服者高傲的微笑,半只发亮的金牙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他由此退出了战争,变成了战俘营里的苦力。

    他由此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悔限中……

    小腿肚上痒痒的。黑蚂蚁还在爬,他想抬起腿,抓住黑蚂蚁将它捻个稀烂,可抬腿抓了一下没抓住。他又极力去想黑蚂蚁,借以忘掉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

    高桥太君得了痨病是确凿的,没病没伤,他的长官不会把他派到这里来。到这里看押战俘的,除了一小队日军,大都是从作战部队里剔下来的废物。高桥有肺痨,那战俘营最高长官龙泽寿大佐也断了一条胳膊,据说是在南京被守城国军的炮弹炸飞的。龙泽寿今夜没露面。没有大事,龙泽寿不会露面。

    孟新泽由此断定:他们的计划日本人并不知道,倘若知道了,眼前的阵势决不会这么简单。

    身后的王绍恒却吓得不轻,他又扯了扯孟新泽的衣襟,似乎想说什么,孟新泽悄悄地但却是狠狠地将王绍恒的手甩脱了。

    面前那个矮胖的鬼子兵把一支烟抽完了,烟屁股摔到了身边的水池里,发出了一声“吃拉”的响声。立在高台阶上的高桥以一阵按捺不住的咳嗽,结束了这刻意制造出的沉寂。

    “你们的,要逃跑,我的知道,通通的知道!有人向我报告的有,我的知道!”

    高桥抽出指挥刀,刀尖冲着台下的耗子老祁:

    “他的,就是一个!我的明白!我的,要给你们一个颜色瞧瞧!”

    高桥牵着狼狗从台阶上走下来,把狗交给孟新泽面前的矮胖子牵着,独自大踏步走到老祁跟前,用指挥刀挑起了老祁的下巴:

    “你的说: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

    老祁被雪亮的指挥刀逼着,仰起了脑袋;脖子上青筋凸得像蚯蚓:

    “没逃!没!”

    “你的昨夜在井下,哪里去了?”

    “拉……拉屎!”

    “拉屎的,一个钟头?嗯?大大的狡猾!”

    孟新泽心中一惊,一下子断定:他们当中确有告密者!否则,高桥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昨夜,老祁确实从煤窝里出去了一趟,他是去寻找那条秘密通道的,出去的时间确有一个多钟头。他出去的时候,刚放落大顶上的第一茬煤,回来时,这茬煤已装了一大半。

    “我……我没逃!拉过屎,我在老洞里迷糊了一会儿!”

    高桥恼了,指挥刀在手上打了个滚,刀尖逼到了老祁的脖子下:“你的逃跑,我的明白!你们的逃跑的我的通通的明白!抵赖的不行!说,你的和什么人的联系?”

    刀刃割破了老祁的脖子,一股鲜红的血像出洞口的蛇似的,缓缓爬到了指挥刀的刀面上。老祁向后倾斜的身子抖动起来,身上那件破军褂的衣襟像旗一样“呼达”、“呼达”地飘。

    孟新泽又想尿尿。

    小腹中的液体几乎要从那东西里迸出来。红蛇在他眼前动,一股夹杂着汗气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闭上眼,又认真地去想黑蚂蚁,真他妈的怪,黑蚂蚁不见了,他感觉不到黑蚂蚁的存在了。

    闭合的眼睛依然亮亮的,仿佛一片沸沸腾腾的红雾。高桥的面孔在红雾中时隐时现。

    “说!通通的说出来!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嗯!”

    高桥话音刚落,狼狗又凶恶地狂叫起来。

    老祁依然在徒劳地狡辩。

    眼前的红蛇变成了浑身血红的大蟒,大蟒恶狠狠地向他跟前扑。他听到了老祁骤然爆发出的哀号。他的精神顷刻间几乎要崩溃了,他一下子竟悲观地认定:老祁完了。他们蓄谋已久的计划又要泡汤了!

    这时,老祁却叫了起来:

    “我日你祖奶奶!大爷就是想逃!想……逃!你……你狗日的杀了大爷吧!”

    高桥一见老祁认了账,反倒把指挥刀从老祁的脖子上抽了回来。

    “你的,要逃跑的!”

    “大爷活够了,杀不死就逃!”

    “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嗯!明白!明白!”

    高桥手一挥,狼狗狂吠着扑向了老祁,老祁惊恐地转过身往后跑,没跑出两步就被狼狗压倒在地上。

    老祁屁股上的一块肉被狼狗撕了下来,惨叫着死了过去,身下一摊血。

    高桥又走到高台阶上训话。

    “你们的听着,逃跑的通通的一个样!你们的,逃不出去!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通通完蛋了,你们的,只有好好挖煤,帮助帝国**和皇军早日结束东亚战争,才能得到自由!现在,通通的下井干活!”

    青石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在刺刀和枪口的威逼下,战俘们幽灵似的通过门外的吊桥,踏上了通往四号大井的矸石路。从他们栖身的这座阎王堂到四号大井的工房门口,共计是一千三百多步,孟新泽数过。

    在四号井工房门口,阎王堂的鬼子看守和矿井队进行了交接。上井的七至十二号的二百余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们却在几十个矿警的严密监视下,领了柳条帽和电石灯,排队在罐笼前站好,等候下井。

    孟新泽和他身后六号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后面,他在跨进泥水斑驳的罐笼时,听到了西严炭矿锅炉房深夜报时的汽笛。这是半个月以来他在地面上听到的惟一的一次夜笛。狼狗高桥突然制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个钟头,使得他们在地面上度过了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的零点。

    开采方法是陷落式的。这种开采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设计,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黑乌乌的煤窝子,像野兽贪婪的大嘴。平均三、五天嚼掉一个弟兄。煤层下的洞子是他们自己打的,野兽的贪婪大嘴是借他们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们来竟毫不留情!近两年来,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被冒落的煤顶砸死、砸伤。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顶、瓦斯、透水、片邦,简直看不到生路在哪里。从今年三月开始,便有几个弟兄尝试着逃跑。在井上逃的两个,一个被挂在电网上电死了;一个被狼狗咬断了喉咙。三个在井下逃的,两个出去被抓住,一个钻进老洞子里被脏气憋死了。

    弟兄们被吓住,他们还是要逃,于是酿出了一个集体逃亡的计划。里外一个死,与其在这阴暗的煤洞里一个一个慢慢地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地闹腾一番,痛痛快快地死。大家都赞成逃,串连在秘密进行着。然而,谁都不知领头的是哪一个,还不敢问,怕别的弟兄怀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这种份上,没一个靠得住!谁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为自己活,不惜让许多弟兄死!

    王绍恒排长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着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活着是件难事,进了战俘营,才明白了,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躲避一些东西,争取一些东西,付出一些东西。眼睛变得异常灵活,鼻子变得异常敏锐。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环境、气氛、场合,机警而又不动声色地逃得远远的。他变成了一个好窑工,他凭着自己的谨慎、细心和超人的感觉,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的灾难。

    他有活下去的充分根据。

    集体逃亡的计划他是知道的。是营长孟新泽告诉他的。他张口气喘激动了几天。他当然要逃的,他做梦都在想着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权。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认为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听说外面有游击队接应哩!可当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时,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泽,孟新泽再供出他。他怕高桥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桥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会供出来的,他受不了那种折磨,他压根儿不是条硬汉子。若不是抗日口号烧沸了他的热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〇九三团当团长,他不会投笔从戎的。

    走过坑木支架的漫长井巷,又爬了大约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张着大嘴的野兽又出现在他面前了。矿警孙四把枪往怀里一搂,擦着洋火点着一支烟。悬在棚梁的大电石灯太阳般的亮,孙四额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照得彤红。

    孙四吐着烟圈对着弟兄们结结巴巴地嚷:

    “干……干活!都……都他姥姥的干……干活!完不成定额,日本人教……教训你们!”

    转眼瞅见了刚爬上来的监工刘八爷,孙四又嚷:

    “八,你……你他姥姥的还……还到窝里去……去看着,有……有事给我讲……讲一声!”

    刘八爷显然不高兴,手里玩蛇似的玩着鞭子。

    “孙四,你也太舒服了吧?按皇军的规定可该你进窝管人,老子管筐头、管出炭!”

    孙四挺横,小眼睛一瞪:

    “皇……皇军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个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刘八爷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气恨恨地骂:

    “笑你娘的屌!干活!通通进窝干活!谁他娘耍滑头,八爷就抽死他。”

    都进去了。

    王绍恒排长不动声色缩在最后头,每向窝里走一步,眼睛总要机灵地转几圈,把窝子上下左右的情况迅速看个遍。他的耳朵本能地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夹杂在纷乱脚步声、浓重喘息声和工具撞击声中的异常声响。手中的灯拧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层层黑暗剥掉了抛在身后。鼻子不停地嗅,仔细分辨着污浊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他知道,瓦斯气体有些甜,像烂苹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这煤窝的代号是二四二,为什么叫二四二,王绍恒不清楚。弟兄们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共计二十二人,全是六号的,正常由五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窝口,短而粗的刘八爷监工;煤楼边,矿警孙四验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矿警孙四不错,据说这小子当年也当过兵,日本人过来,队伍散了,才干了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刘八爷!刘八爷偏又怕他,八爷使皮鞭,孙四使枪,就凭这一条,八爷也没法不怕。孙四爱睡觉,八爷也爱睡觉;孙四自己睡,也怂恿八爷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刘八爷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

    王绍恒记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时,刘八爷已到避风洞的草袋堆上睡觉去了,孙四不会向日本人报告的,那么,向日本人报告的必是窝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为什么不把集体逃亡的计划都端给日本人呢?为什么只告了一个老祁?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王绍恒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了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他王绍恒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决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

    几乎人人都值得怀疑。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营长孟新泽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

    “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谁?”

    “听说是张麻子!”

    “听……听谁说的?”

    他很吃惊。

    “这不用问,回头等刘八睡觉时,咱们——”

    孟新泽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孟新泽营长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王绍恒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孟新泽怀疑的话,他不该问孟新泽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这里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孟新泽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八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从鲁南窜过来了,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里,日本西严炭矿的**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库的事不是乔锦程的游击大队干的,是原国军团长何化岩的游击总队千的,说是何化岩司令手下的人马有一千三,光机枪就有十几挺哩!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山区里还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四号井和阎王堂两座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张麻子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张麻子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张麻子,下一步,张麻子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热辣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王绍恒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人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子,昨天有人向他们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孟新泽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高桥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从心里感到冷。他揣摩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正义的谋杀。

    刘八爷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搂**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孙四说,要去拉屎。

    田德胜拉完最后一筐煤,把电石灯灭了,拖筐往筐帮一竖,身子一缩,双手抱膝,猴儿似的蹲到筐里去了。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安全打吨法。他得趁着弟兄们用钢钎放落煤顶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会儿。眯觉之前,照例蛮横无理地摔了一句话在筐外:

    “都听着噢,谁要向日本人告状,爷爷就砸断他狗日的腿!”

    那口气,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个儿该你放顶!”

    田德胜被俘前的排长刘子平提醒说。

    刘子平是个高高瘦瘦的山东人。

    田德胜压在胳膊上的冬瓜头抬了起来,两只肉龙眼一眨,不怀好意地笑了:

    “哦,该我放顶?难为你刘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刘子平极委屈地叫:

    “凭什么?老子凭什么代你放?老子是你的排长!想当初……”

    田德胜邪火上来了,“腾”地从竖着的拖筐里弹将出来,炮弹似的。

    “排长!屌毛!这里还有长?呸!通通都他妈的屌毛!”

    竟然从破裤档里摸出了两根,放在嘴边吹了口气,在手上捻着:

    “喏,就是这种撸不直、带弯儿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么东西!”“我?嘿嘿,我——”

    田德胜咧着黑窟似的大嘴,展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黄板牙,无耻地道:

    “我他妈的是屌,单操你的娘!”

    刘子平闭了气,不敢做声了。他知道,再骂下去,田德胜这畜生就要动武了。他退到了煤帮的另一侧,将电石灯的柱火捻小,悄悄蹲下了。

    身边的桂军排长项富广低声安慰了他一句:

    “老刘,别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刘子平不理田德胜,田德胜却还不罢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刘子平面前,抬腿踢了踢刘子平的屁股:

    “咦,爷爷刚才不是说了么?今日放顶的差使你顶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来!起来!”

    刘子平仰着长方脸,大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费力地咽着吐沫:

    “我……我凭什么替你干?”

    田德胜胳膊一撸,拳头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暴暴的,仿佛趴着一只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兴奋地搏动起来,似乎要从胳膊上跳将下来。

    “凭什么?你说呢?”

    又撩开小褂,将灯笼似的拳头死命在厚实的胸肌上砸,砸得“咚咚”响。

    “凭什么!爷爷就他妈的凭这个,你狗日的不服气,就和爷爷比试一下!日他娘!还排长,团长也他妈的屌毛!”

    煤窝中的弟兄都愣愣地看着,没有人劝阻,也没有人出面应战。田德胜的这套把戏他们看得多了,见惯不惊了,田德胜瞄上了谁,谁只好认倒霉。田德胜有力气,又邪得吓人,自然有资格称爷爷的。

    今日,算刘子平倒霉。

    刘子平却赖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闭气了!起来!妈的,起来!”

    灯笼也似的拳头在刘子平脑袋上方晃,刘子平屁股上又吃了两脚。孟新泽过来了,向刘子平使了个眼色:

    “老刘,去吧!我们一起去?老田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都是自家弟兄!”

    刘子平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田德胜却眼皮一翻:

    “歪子,你瞎扯什么?我不累,就他妈的犯困,想眯一会儿!”敢叫孟新泽歪子的,六号里只有田德胜一个。孟新泽的嘴确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据说是在徐州战场上被大炮震的,谁知道呢?

    孟新泽并不介意,又对田德胜道: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刘八过来时,我们喊你!”

    田德胜笑了,大模大样地拍拍孟新泽的肩头:

    “行!还是孟哥体抚人!”

    说毕,将小褂一掖,将胸前那两块绝好的肌肉掩了,旁若无人地往自个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缩,又进去了。

    得意自不必说的。汤军团的普通大兵田德胜凭着一身令人羡慕、又令人胆怯的肌肉,赢得了又一次生存竞争的胜利。

    田德胜算个极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卖过四次丁,最后一次,进了汤恩伯军团的新兵团,台战爆发之后本想拔腿的,不料,没逃成,差一点挨枪毙。大撤退的时候,他又逃了一次,运气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阎王堂当牲口。在阎王堂里,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一阵乱拳,把国军军营里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个稀烂,他所憎恶的那些长儿们、官儿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变成了屌毛!他从不掩饰他对这些长儿们、官儿们的蔑视,他也不怕他们的报复。有一次,刘子平,孟新泽几个人抱成团教训他,按在煤窝里揍他,也没把他揍服。他倒是单对单地让他们都领教了他的老拳,逼着他们承认了他的权威。

    六号里的弟兄们都认定他是畜生。

    他认定弟兄们都是屌毛。

    弟兄们对他自然是信不过的,一切秘密都尽可能地瞒着他,他也不去问,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从这座地狱里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儿!

    蹲在拖筐里,沉重的大脑袋压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却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们正酝酿着一个什么计划,只瞒着他一个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问,可心里极想知道它。他要闹清楚:这计划是否会触犯他的利益,他关心的只是这一点,他是为自己活着的,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则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会儿蹭到这个面前叽咕两句,一会儿挪到那个人面前叽咕两句,大约又要玩什么花头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怂恿他去睡觉,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时干点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们该不是要对他下手吧!

    不敢睡了。两只肉龙眼一下子睁得很大,脑袋在胳膊上偏了过来,透过拖筐的破洞和缝隙向煤窝深处看。煤窝深处一片昏黄迷蒙的灯光,灯光中飞舞着的煤屑、粉尘像一团团涌动的浓雾。钢钎捅煤顶的声音和煤顶塌落的声音响个不停。

    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人向他这里摸。

    他还是不放心,悄悄将拖筐边的电石灯点亮了,拧亮灯火,对着煤窝照。

    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他们今日敢杀那人,明日必然敢杀他田德胜!他不能不管!他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将柳条帽戴了起来,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大铣,狼一般窜了过去。

    “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地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

    “没你的事,走开!”

    几个弟兄全扑了上来。

    他操起铁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救我!”

    是张麻子!

    “放开麻子!”

    “没你的事,走开!”

    孟新泽再次重申。

    “放开!”

    他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铣落到了地上。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孟新泽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孟新泽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

    “老田,你听着: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张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吗?”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

    “张……张麻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桥折腾得死去活来!”

    “妈的,你……你们咋不早和我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他“腾”地爬起来,操起铣,窜到张麻子面前,将压在张麻子身上的人拨开,狠狠对着被掐个半死的张麻子的脑袋砸了一锨。

    张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竟那么容易。

    田德胜把粘着鲜血、**的铁铣在煤堆里搓了几下,又打了个嘹亮哈欠:

    “孟大哥,你们忙你们的,我他妈的真得眯一会儿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仿佛刚才只是捻死了一只蚂蚁。

    再一次蹲到拖筐里,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田德胜身边的电石灯灭了。

    就在这工夫,田德胜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窝子外面钻了出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王绍恒排长。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王绍恒排长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孙四可以作证。

    这一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正常的生产事故。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每万吨支付三条性命的成本,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事故发生的时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时四十五分。矿警孙四做了当班记录,并在十七日十二时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在井口工房里完整无缺地交给了阎王堂的日本人……

    阎王堂的名是我们给起的。我们还编了顺口溜唱:“上井阎王堂,下井鬼门关,圣战瞎扯、皇军快完蛋……”这类顺口溜编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就得吃苦头喽!

    当时,千余号弟兄被分押在两处,阎王堂一处,四号井护矿河内还有一处。这四号井原是西严炭矿——早先叫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开拓的,后来,徐州沦陷,开矿的资本家炸掉西严镇的主井颠了,日本人才接收过来。在护矿河外又筑了高墙把它和外面隔开了。

    西严镇距我们阎王堂只有四里地,距四号井也不到五里,听说镇西的山里有咱的游击队,弟兄们都梦想着搞一次暴动。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紧,还是有人在暗中活动,主事人是谁,至今我也不知道……

    狼狗高桥歪斜着身子依在竹凉椅上吃刨冰,铁勺把搪瓷茶缸里的刨冰屑搅得沙沙响。两个日本兵没吃,他们电线杆似的立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着弟兄们的胸脯子。高桥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墙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中,他脸上、脖子上没有一丝汗。两个日本鬼也站在阴影的边缘,只有头顶微微晒了些太阳。

    是中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太阳正毒。

    六号大屋的弟兄全在火毒的太阳下罚站,仿佛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鬼。他们回到阎王堂,连脸也没捞着洗,就被高桥太君瞄上了。

    高桥太君不相信张麻子死于煤顶的冒落,认定这其中必有阴谋。

    在高桥太君的眼里,这个被高墙电网围住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每个战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某种阴谋的意味。而他的责任,就是通过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这些阴谋撕碎、捅穿、消灭!

    张麻子昨日通过监工刘八向他告密,今日就被砸死了,这不是阴谋还会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告密者是张麻子呢?谁告诉他们的?他要找到这个人,除掉这个人,他怀疑战俘中有一个严密的地下组织,而且在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随时有可能进行一场反抗帝国皇军的暴动。

    这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四月里,西严炭矿的**库炸了,战俘中间便传开了一些有关游击队的传奇故事,一些战俘变得不那么听话了。这迫使他不得不当众处决一个狂妄的家伙。那家伙临死前还狂呼:“你们这些日本强盗迟早得完蛋!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饶不了你们!”他们竟知道矿区周围有游击队,他竟能叫出乔锦程和何化岩的名字!这都是谁告诉他们的?

    吃完了刨冰,身子依在凉椅上换了个姿势,阴阴的脸孔正对着那群全身乌黑,衣衫槛褛的阴谋家们,高桥太君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极轻松地规劝道:

    “说嘛!唵?通通的说出来,我的,大皇军的既往不咎!说出来,你们的,通通回去睡觉!”

    没人应。

    站立在暴烈阳光下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烧焦了的黑木桩。

    高桥太君从凉椅上欠起了身子,按着凉椅的扶手,定定地盯着众人看。看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驼着背,抄着手,向阳光下走。

    他在王绍恒排长面前站住了:

    “你的,你的说,张麻子的不是被冒顶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胆说!”

    王绍恒垂着脑袋,两眼盯着自己的脚背,喃喃道:

    “太君,我的不知道!窝子里出事时,我的不在现场,跟班矿警可以作证!”

    “你的,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不知道有谁向你们通风报信吗,唵?”

    王绍恒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张麻子放顶,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八格呀噜!”高桥太君一声怪叫,一拳打到王绍恒的脸上,王绍恒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高桥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们的阴谋,我的通通的明白,你们的不说,我的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高桥太君又回到凉椅上躺下了。

    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开始了。高桥太君要用胜利者的意志粉碎战俘们的阴谋。战俘们则要用他们集体的顽强挫败高桥的妄想。

    战争在他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着。

    他们做了战俘却依然没有退出战争。

    刘子平排长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

    当高桥走到王绍恒面前,逼问王绍恒时,他的心骤然发出一阵狂乱的跳荡。他忘记了悬在头上火炉般的太阳,忘记了身边众多弟兄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是俯在一间密室的门口,窃听着一场有关自己生死存亡问题的密谈。王绍恒站在孟新泽后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着眼睛能瞥到王绍恒半边脸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绍恒小山一样的鼻梁,他甚至能听到王绍恒狗一样可怜的喘息。高桥的脚步声在王绍恒身边停下时,他侧过脸,偷偷地去瞧高桥脚下乌亮的皮靴,他希望这皮靴突然飞起,一脚将王绍恒踢倒,然后,再唤过凶恶的狼狗,那么,今日的一切便结束了,他的一桩买卖就可以开张了。

    他知道王绍恒的怯弱,断定王绍恒斗不过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桥太君的眼力。高桥这王八别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绍恒,便足以证明他窥测人心的独到本事。

    他不恨王绍恒,一点也不恨。他和王绍恒没有冤隙,没有成见,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甚至可怜他。他决不想借日本人的手来折磨一个怯弱无能的弟兄。当那个恶毒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际的时候,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其实,按照他的心愿,他是极希望高桥太君好好教训一下田德胜的。田德胜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着力气和拳头经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胜是个不怕死的硬汉子,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无法粉碎他顽蛮的意志!高桥太君从那畜生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

    突破口在王绍恒身上!

    王绍恒应该把那个通风报信者讲出来!

    他揣摸王绍恒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者的。王绍恒和孟新泽都是一〇九三团炮营的,素常关系很好,孟新泽的一些谋划和消息来源必然会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绍恒面前的,他只要把这个人供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王绍恒竟不讲。

    愚蠢的高桥竟用一个拳头结束了这场有希望的讯问。

    王绍恒混账!

    高桥更混账!

    这一对混账的东西把本应该结束的事情又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了,他被迫继续站在这杀人的烈日下,进行这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

    身上那件沾满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乎乎的脸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过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脚下干燥的土地湿了一片。头上暴虐的烈日继续烘烤着他可怜的身躯,仿佛要把他躯体内的所有水分全部榨干,使他变成一条又臭又硬的干咸鱼。那种生了黑虫的干咸鱼他们常吃,有时会连着吃一两个月呢。

    够了!

    他早就受够了!

    他不愿做干咸鱼,也不愿吃干咸鱼!他要做一个人,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权利,享受生活中应有尽有的一切。

    咽了口吐沫。

    听到身后“扑通”响了一声,闷闷的。

    他判定,是一个弟兄栽倒了。

    响起了皮鞭咆哮的声音。他大胆地扭头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得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那弟兄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来,高桥太君今日要输。高桥太君知道有阴谋,却不知道阴谋藏在哪里。他为高桥太君惋惜,也为自己惋惜。

    逃亡计划刘子平是知道的,他认定不能成功。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电网、机枪、狼狗。在井下逃,更属荒唐,竖井口,风井口,斜井口,日夜有矿警和日本人把守,连个耗子也甭想出去。说是有游击队,他更不相信。共产党乔锦程的游击队不会冒着覆灭的风险来营救国军战俘的——尽管国共合作了,他们也不会下这种本钱。何化岩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前来营救,也须打个问号。高桥不是一再说游击队全被消灭了么?五月之后,不是再没听说过游击队的事情么?退一步讲,即使有游击队,有他们的配合,弟兄们也未必都能逃出去。倘或双方打起来,最吃亏的必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弟兄!如果他吃了一颗流弹,送了命,这场逃亡的成功与否,便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世界对他刘子平来说,就是他自己。他活着,呼吸着,行动着,这个世界就存在着,他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这是个极明确极简单的道理。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他心中就萌发了和日本人做一笔买卖的念头。他认为做这笔买卖担的风险,要比逃亡所担的风险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发了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会把他原有的自由还给他,他的生命就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这念头使他激动不已。

    希望像一缕诱人的晨曦,飘荡在他眼前。

    然而,他是谨慎的,他要做的是一笔大买卖,买卖成交,他能赚回宝贵的自由;买卖做砸了,他就要输掉身家性命,他不能急,他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把一切都想好了,在利箭上弦的一瞬间折断箭弓,这才能在日本人面前显出自己的价值。

    张麻子竟走到了他前面,竟把耗子老祁告了。他感到震惊:原来,想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买卖的并不是他一个!他拿别人的性命做资本,别人也拿他的性命做资本哩!

    张麻子该死,他参加了处死张麻子的行动。在田德胜砸死张麻子之前,他和两个弟兄死死压在张麻子身上。他用一双手捂着张麻子的嘴。他对张麻子没有一点怜悯之情,——事情很清楚,张麻子是他的竞争对手。

    过后想想,却觉出了张麻子的可怜。张麻子是替他死的。如若他刘子平在张麻子前面先走了一步,那么,死在田德胜铁铣下的就该是他了。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做这笔大买卖也和逃亡一样要担很大的风险哩!他打消了向日本人告密的念头。他不愿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自然,也不愿死在自己弟兄的铁铣下。

    任何形式的死,对生命本身来说都是相同的。

    他原以为日本人对张麻子的死不会过问,不料,日本人竟过问了!站到了烈日下,那死去了几个小时的告密念头又顽强地浮出了脑海,他希望日本人找到那个通风报信者,为他的买卖扫清障碍。

    这个通风报信的家伙会是谁呢?矿警孙四?监工刘八?送饭的老高头?井口大勾老驼背?都像,又都不像。其实,送饭的老高头,井口的老驼背,与他都没有关系。他告密也不会去找他们。他要知道的,是矿警孙四和监工刘八是不是靠得住,他没有机会向日本人直接告密,却有机会向孙四和刘八告密。只要这两个人靠得住,他的买卖就能做成功……

    脑袋被纷乱的念头搅得昏沉沉的。

    这时,西严炭矿的汽笛吼了起来,吼声由小到大,持续了好长时间。炽热的空气在汽笛声中震颤着,身边的弟兄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太阳。太阳偏到了西方的天际上,是下午四点钟了。这不会错!西严炭矿的汽笛历来是准确的。西严炭矿的窑工们是八小时劳动制,每日的早晨八点,下午四点,深夜零点放三次响,这三次放响,惟有深夜零点那次与他们有关。他们是十二小时劳动制,深夜零点和中午十二点是他们两班弟兄交接的时刻。

    不错,是放四点响。

    这就是说,他们在六月的烈日下曝晒了三四个钟头!这就是说,一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快要结束了,是的,看光景要结束了。

    刘子平排长一厢情愿地想。

    王绍恒斜长的身影被牢牢压在脚下的土地上动弹不得。四点钟的太阳依然像个脾气暴烈的老鳏夫,挥舞着用炽热的阳光织成的钢鞭在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头顶上啸旋,阳光开始发出嗡嗡吟吟的声响,王绍恒觉着自己挺不住了,脑门上一阵阵发凉,眼前矇矇眬眬升起旋转飞舞的金星。

    仍没有结束的迹象。

    高桥躺在竹凉椅上吃第三茶缸刨冰,他干瘦而白哲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汗迹,几个日本兵将三八大盖斜挎在肩上,悠然自得地抽烟。南面一至五号通屋里的弟兄已发出阵阵鼾声。

    这一切强烈地刺激了他,他一次次想到:这不合理!这太不合理!他不该在这六月的烈日下罚站!出事的时候,他不在现场嘛!日本人不该这么不讲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场。

    高桥是条没有人性的狼!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如果有支枪,他不惜搭上一条性命,也要一枪把这混蛋崩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高桥不讲道理,早就知道这电网、高墙围住的世界里不存在什么道理,可他总还固执地按照高墙外那个自由世界的习惯思维方式进行思维,还固执地希望高墙外的道理能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继续动行。狼狗高桥的思维方式和战俘营里的野蛮秩序,他都无法适应。他不断地和他们发生冲突,又不断地碰得头破血流,每当碰得头破血流时,他就变得像落人陷阱中的狼一样,绝望而烦躁,恨不得猛然扑向谁,痛痛快快咬上几口。

    只有这疯狂的一瞬,他才是个男子汉。然而,这一瞬来得快,退得也快,往往没等他把疯狂的念头变成行动,涌上脑门的热血就化成了冰冷的水,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怯弱的娘儿们。

    他时常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惭,高桥站到他身边时,他怕得不行,两眼瞅着自己的脚背,不知咕咕噜噜说了些什么。仿佛鼻子下的那张嘴不是他自己的,仿佛他的大脑已丧失了指挥功能。高桥的拳头落到他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了,他才意识到:他并没讲什么对弟兄们不利的话,他才感到一阵欣慰。

    他不能出卖弟兄们。不能把逃亡的计划讲出来!他出卖了别人,也就等于出卖了自己!逃亡计划流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生命的希望,自由的希望是和那个逃亡计划连在一起的!

    他却无法保证自己不讲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阳光下,已是三四个钟头了,这三四个钟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挺不住了!挺不住了!他两条干瘦的腿发木、发麻,青紫的嘴唇裂开了血口,体内的水分似乎已被太阳的热力蒸发干净。被高桥打倒在地时,他真不想再爬起了,他真希望就这样睡着,直到高墙外的战争结束……

    恍惚之中,两团旋转的黄光扑到了他身边,两只从半空中伸下来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他肩头,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竖了起来,他听到了高桥野蛮无理的叫喊:

    “…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不!他不死!决不死!活着,是件美好的事!再艰难,再屈辱的活也比任何光荣的死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活着,便拥有一个世界,拥有许多许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而死了,这一切便消失了。

    他要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

    面前的金星越滚越多,像倾下了一天繁星,高墙、房屋和凉椅上的狼狗高桥都腾云驾雾似的晃动起来:耳鸣加剧了,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同时飞动起来,嗡嗡吟吟的声音响成一片……

    眼前骤然一黑,维系着生命和意志的绳索终于崩断了,他“扑通”一声,再一次栽倒在被阳光晒热了的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扑来了两个日本兵。

    他们试图把他重新竖起来。

    却没有成功。

    “抽!用鞭子抽!装死的不行!”

    高桥吼。

    两条贪婪的噬血黑蛇一次次扑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知道。昏迷,像一把结实可靠的大锁,锁住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他挺住了。

    后来,从昏睡中醒来,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他竟熬过了这顿毒打,竟做了一回硬铮铮的男子汉。

    他感动得哭了。

    最终下令结束这场意志战的,是阎王堂最高长官龙泽寿大佐。

    龙泽寿大佐是在王绍恒排长被拖到六号通屋台阶下的时候,出现在弟兄们面前。他显然刚从外面的什么地方回来,刻板而威严的脸膛上挂着汗珠,皮靴上沾着一层浮土,军衣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只空荡荡袖子随着他走动的身体,前后飘荡着。

    他走到高桥面前时,高桥笔直地立起,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鞠了一个躬。

    他咕噜了一句鬼子话。

    高桥咕噜了一串鬼子话。

    孟新泽听不懂鬼子话,可能猜出高桥和龙泽寿在讲什么。他脑子突然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拼着自己吃一顿皮肉之苦,立即把前面的一切结束掉。

    不能再这么拼下去了,再拼下去,他们的逃亡计划真有可能在烈日下晒得烟消云散!这僵持着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潜伏着可能爆发的危险。

    他要向龙泽寿大佐喝一声:“够了!阴谋是莫须有的!逃亡是莫须有的,大佐,该让你的部下住手了!”

    在整个阎王堂里,孟新泽只承认龙泽寿是真正的军人,龙泽寿不像管他们的高桥那么多疑、狡诈,又不像管七号到十二号的山本那么阴险、毒辣。龙泽寿喜欢用军人的方式处理问题。有一桩事情给孟新泽的印象极深:去年五月间,龙泽寿刚调到阎王堂时,有一次和孙连仲集团军某营营长章德龙谈高墙外的战争。谈到后来,双方都动了真情,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章德龙竟毫无顾忌地把龙泽寿和帝国皇军痛骂了一顿。龙泽寿火了,冷冷地抛过一把军刀,要和章德龙决斗。决斗就是在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上进行的,弟兄们都扒着铁栅门向外看。章德龙是条汉子,军刀操在手里,马上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军人。他挥着刀,扑向龙泽寿,头一刀就划破了龙泽寿的独臂,龙泽寿凶猛反扑,终于在一阵奋力的拼杀之后,将章德龙砍死。后来,龙泽寿在高墙内为章德龙举行了葬礼,他对着那些日本兵士,也对着站成一片的战俘们说了一通话:

    “他不是俘虏!不是!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他死于战争!献身战争,是一切军人的最终归宿!”

    龙泽寿大佐脱下帽子向章德龙营长的遗体鞠了躬。

    那些日本士兵也鞠了躬。

    孟新泽从那开始,认识了龙泽寿。他恨他,却又对他不无敬佩。龙泽寿敢于把军刀抛给章德龙,让章德龙重新投入战争,便足以说明他的胆识、勇气和军人气质!其实,他完全可以用高桥的手法,像掐死蚂蚁似的将章德龙掐死,他没有这样做。

    高桥还在那里用鬼子话啰嗦。

    龙泽寿的眉头皱了起来,极不耐烦地听。一边听,一边在高桥面前来回踱步,间或,也用鬼子话问两句什么。

    后来,事情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没等孟新泽从人群中站出来,高桥绷着铁青的脸走到了弟兄们面前,极不情愿地喊道;

    “通通的回去睡觉!以后,哪个再想逃跑,通通的枪毙!回去!回去睡觉!”

    直到这时候,孟新泽才长长吐了口气,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放到了实处,他不无自豪地想:他和他的弟兄们又胜利了。

    回到屋中,见到了耗子老祁。老祁血肉模糊的屁股已不能着铺了,他像条被打个半死的狗,屈腿趴在地铺的破席上,身上叮满了苍蝇。

    孟新泽俯到老祁面前,老祁费力地昂起了脑袋,昂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了。

    老祁显然有话要说。

    孟新泽嘱咐弟兄们看住大门,把耳朵凑到了老祁的嘴边:

    “老祁,你要说啥?”

    老祁低声问:

    “和……和外面联系上了么?”

    孟新泽摇了摇头。

    “得……得抓紧联系!不能再……再拖下去了!咱们中间有鬼!”

    孟新泽悄悄说:

    “鬼抓到了,被弟兄们送到阴曹地府去了!”

    “是谁?”

    “张麻子!”

    老祁点点头,又说:

    “今日下窑,再派个弟兄到……到上巷看一下,我估摸那个露出的洞子能……能走通!我……我进去了,摸了几十米,感觉有风哩!”

    “老祁,你吃苦了,弟兄们谢你了!”

    老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说不上是笑还是哭:

    “这些话都甭说了!没……没意思!”

    这时,守在门口的弟兄大叫起来:

    “饭来了!饭来了!弟兄们,吃饭了!”

    老祁和孟新泽都住了口。

    送饭的老高头将一筐高粱面饼子和一铁桶剩菜汤提进了屋,弟兄们围成一团,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咬着铁硬的高粱饼子,喝着发酸的剩菜汤,弟兄们都在想着那条洞子……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洞子,它的准确位置在什么地方?它能把井下和地面沟通么?”

    躺在地铺上的刘子平排长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他凭着两年来在地层下得到的全部知识和经验,竭力想象着那洞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那洞子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了,耗子老祁已道出了一个秘密;洞口在上巷。然而,上巷有五六个支支叉叉的老洞子。究竟哪个洞口能通向自由?这是亟待搞清的。另一个亟待搞清的问题是:这条有风的洞子是否真的通向地面?倘或它只是沟通了别的巷道,老祁的努力就毫无意义了……

    兴奋和欣喜是不言而喻的,被囚禁着的生命在这突然挤进来的一线光明面前变得躁动不安了。他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灰蒙蒙的屋顶。

    屋顶亮亮的。夏日的太阳把黄昏拉得很长,已是六点多钟的样子了,挂在西天的残阳还把失却了热力的光硬塞到这间青石砌就的长通屋里来。屋顶是一根根挤在一起的大圆木拼起来的,圆木上抹着洋灰、盖着瓦,整个屋子从里看,从外看,都像一个坚固的城堡。黄一昏的阳光为这座城堡投入了一线生机,给刘子平排长带来了许多美好的联想。他想起二十几年前做木材生意的父亲带他在长白山原始森林里看到的一个湿漉漉的早晨。做了俘虏,进了这间活棺材,那个早晨的景象他时常忆起。那日,他和父亲从伐木厂的木板屋中钻出来,整个大森林浸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突然间,太阳出来了,仿佛一只调皮的兔子,一下子跃到了半空中,银剑似的光芒透过参天大树间的缝隙,齐刷刷地照到了远方那一片密密麻麻、城墙般的树干上。他惊奇地叫了起来,仿佛第一次看到太阳!

    那是永远属于他的自由的太阳!

    升起那轮太阳的地方,如今叫满洲国了。

    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作为一个有血气的男子汉,他在国民**最高统帅部的指令下,在众多长官的指令下,也在自己良心的指令下,参加了这场由“满洲国”蔓延到中国腹地的战争。随整个军团开赴台战前线时,他从未想过会做俘虏,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向日本人告密。在台儿庄会战中,他和他所在的队伍没打什么硬仗。但,台儿庄的大捷却极大地鼓舞了他。他认定他和他的民族必将赢得这场正义的战争。

    然而,接踵而来的,是灾难的五月十九日。那日半夜,徐州西关大溃乱的情景,给了他永生难忘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日夜,一切都清楚了,可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日军业已完成对徐州的大包围。徐州外围的宿县、黄口、肖县全部失守。丰县方面的日军攻势猛烈。津浦、陇海东西南北四面铁路全被日军切断。最高统帅部下令撤退……五十余万被围在包围圈里的国军相继夺路逃命,溃不成军,徐州陷入了空前混乱之中。堆积如山的弹药、粮秣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熊熊燃烧,火光映得大地如同白昼。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一颗**落下,弟兄们倒下一片。突然而来的打击,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各部的建制全被打乱了,连找不到营,营找不到团,团找不到师。从深夜到拂晓,崩溃的国军组成了一片人的海洋,一股脑向城外涌……

    他也随着人的海洋向城外涌。长官们找不到了,手下的弟兄们找不到了,他糊里糊涂出了城,糊里糊涂成了俘虏。

    他被俘的地方在九里山。那是徐州城郊外的一个小地方,据说是历史上著名的古战场。和他同时被俘的,还有孙连仲第二集团军的一百余名弟兄。

    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是他的精神信念大崩溃的日子。从这一日开始,战争对他来讲己不存在什么实际意义了,求生的欲念将他从一个军人变成了一条狼。

    他要活下去,活得好一些,就得做条狼。

    五月十九日夜间,当那个和他一起奔逃了几个小时的大个子连长被飞起的弹片削掉半个脑袋时,他就突然悟到了点什么,他要做一条狼的念头,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发的。谁知道呢?反正他忘不了那个被削掉半个脑袋的苍白如纸的面孔。那时,他一下子明白了:生命对生命的主人来说就是一切,而对偌大世界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因此,对自己生命负责的,只能是你自己!你绝不要去指望那个喧闹叫嚣的世界!那个被许多**词藻装饰起来的世界上,充满了生命的陷阱。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不管是做一条狼还是做一只狗,都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这是一条世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密约和真理。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串固执的问号:

    “那条洞子走得通么?它是不是通向一个早年采过的老井?老井有没有出口?”

    是的,要迅速弄清楚,要好好想一想。告密,并不是目的,告密只是、为了追求生命的最大值,如果不告密也能得到这个最大值,他是不愿去告密的!他并不是坏人,他决不愿故意害人,他只是想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那些东西。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的余辉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了。漫长的黄昏被夜幕包裹起来,扔进了深渊。高墙电网上的长明灯和探照灯的灯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了大门。

    他看到了一个日本看守的高大背影。

    这背影使他很不舒服,他又将身子平放在地铺上,呆呆地看圆木排成的屋顶。他还想寻到那个湿漉漉的布满自由阳光的早晨。

    却没寻到。

    在靠墙角的两根圆木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圆圆的蜘蛛网,蜘蛛网上布满了灰,中间的一片软软地垂了下来,要坠破似的。挂落下来的部分,像个凸起的乌龟壳。他又很有兴致地寻找那只造成了这个乌龟壳的蜘蛛,寻了半天,也未寻到。

    几乎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在蜘蛛网下面发现了那只蜘蛛,蜘蛛,它吊在一根蛛丝上,一上一下的浮动着,仿佛在做什么游戏。

    他脑子里突然飞出一个念头:

    “蜘蛛是怎么干那事的?”

    没来由地想起了女人,饥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爆烈的大火,许多女人的面孔像云一样在眼前涌,一种发泄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纷杂的念头……

    他将手伸到了那个需要发泄的地方,整个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他仿佛不是睡在散发着霉臭味的破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老式木床上,那木床正发出有节奏的摇晃声,身下那个属于他的女人正呻**吟地哼着。手上湿了一片。没有人发现。将手上粘乎乎的东西往洋灰地上抹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靠墙角的铺位上,两个挤在一起的身影在动。遮在他们身上的破毯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在脚下,半个**的臀在黑暗中急速地移来移去。

    他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只当没看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睡着了。他在梦中看到了耗子老祁说的那个洞子,那洞子是通向广阔的原野的,他独自一个人穿过漫长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阳光下,他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长白山里那个湿漉漉的早晨。

    被尖利的哨音唤醒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身边的项福广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提醒了他一句:

    “老刘,该你值日!”

    他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靸上鞋一,走到了两墙角的尿桶边,和田德胜一人一头,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里的尿,田德胜照例先走了。

    他到水池边刷尿桶。

    就在他刷尿桶的时候,狼狗高桥踱着方步从北岗楼走了过来,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头又猛然浮了出来,他大声咳了一声。

    高桥在他身边站住了,定定地看他。

    他几乎未加思索,便低声叫道:“太君,高桥太君……”

    正要说话时,三号的两个弟兄抬着尿桶远远过来了。他忙把要说的话咽到了肚里。

    高桥产生了疑惑:

    “嗯,你要说什么?”

    那两个弟兄已经走近了。

    没有退路了。他做出失手的样子,猛然将湿淋淋的尿桶摔到了高桥面前。

    “八格呀噜!”

    高桥一个耳光极利索地劈了过来。

    显然,高桥已悟出了些什么,打完之后,又叫道:

    “你的良心的坏了坏了的!我的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高桥将他带进了北岗楼。

    一进北岗楼,他跪下了:

    “太君,高桥太君!我的,我的有事情要向你报告!”

    高桥笑了:

    “明白!明白!你的说!说!”

    他想了想,却不知该怎么说,一瞬间,他觉得很惶惑。他是怎么了?他原来并没想到要告密,怎么一下子竟主动找了高桥,他该讲些什么呢?那个洞子,他是不能说的!那个洞子是属于别人,也是属于他的,别人的东西,他可以拿来送给日本人,他的东西,却是不能送给日本人的。他要说的,应该是与他无关的事——与他无关,而又能使他获得好处的事!一时间,这种事却又想不出来。说弟兄们要逃跑?怎么跑?有什么证据?

    他无疑犯了一个聪明的错误。他一直寻求一种稳妥的告密方式,却忘了自己在逃亡的弟兄身上押下的赌注。

    他有些后悔。

    “嗯!你的说,快说!”

    “太君!太君!他……他们……他们要逃!我知道,我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他含含糊糊地说。

    高桥很高兴,搓着手,踱着步。

    “说,说下去!”

    “具体情况,我……我还没弄清楚,只是听他们议论过,说……说是要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在通往井口工房的路上逃!”

    他编了一个逃亡的方案。

    “哦?谁在和游击队联系?”

    “不……不……知道!”

    高桥端着瘦削的下巴,想了一下:

    “好,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回去,弄清楚,向我报告!嗯,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他站起来,正要向高桥鞠躬的时候,高桥一脚将他踢到了门外……

    捂着被踢疼的肚子,站在出工的队伍中,他不再后悔了,他兴奋地想:今日这突然而来的机会,他利用的不错,他没暴露逃亡的真正秘密,为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又向日本人讨了好,如果那条洞子走不通,他就甩开手做这笔大买卖。

    院子中,月光很好。

    高桥太君照例在月光下的高台阶上训话。

    一切全和往常一样……

    身陷囹圄,我却老是想着二十七年五月间徐州战场上的事,做梦也尽做这样的梦,有一次。在井下依着煤帮打了个盹,一个噩梦就跳出来了。我梦见日本飞机扔的**把我炸飞了,脑袋像红气球一样在空中呼噜噜地飘。我吓醒了……

    人呀,落魄到那种地步,真没个人模样了。要说不怕,那是瞎话!要说没有点别的想法,那也是瞎话!那工夫,有的人真当不了自己的家哩!脑瓜要混蛋不知哪一会儿。日本人越是发狠,弟兄们就越想逃,可能不能逃出去,都挺犯嘀咕的。逃不成怎么办,半道送了命怎么一办?命可只有一条哇!有人想告密,想讨好日本人,也是自然的。

    这时候,弟兄们都听说了那条洞子的事,都一口咬定那洞子是通向地面的,那个洞子给弟兄们带来了多少热辣辣的希望哟,可没想到……

    和往常一样,出完了第一茬煤,监工刘八爷到避风洞睡觉去了,矿警孙四睁着红丝丝的眼睛守着煤楼直打哈欠。

    这照例是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时候,弟兄们活动筋骨的机会又到了。

    孟新泽营长将二四二〇窝子里的弟兄拢到身边说:

    “都知道了吧?咱们这窝子上面有一个老洞子,老祁摸着了,说是有风,估摸能走通……”

    孟新泽未说完,蹲在孟新泽对面的田德胜就低声嚷了起来:

    “老孟,你们他妈的真要逃?”

    孟新泽瞪着田德胜:

    “能逃为啥不逃?你不想逃么?你想一辈子在这儿做牲口么?”田德胜冬瓜脑袋一歪,黄板牙一龇:

    “歪子,你小子说话甭这么盛,你们逃?你们逃得了么?老子只要不逃,你们他妈的一个也甭想逃!老子说不准也学学那张麻子,向日本人报告哩!”

    “你敢?”

    黑暗中,一个弟兄吼。

    田德胜把披在身上的破小褂向身后一摔,灯笼似的拳头攥了起来,胳膊一伸一屈的,又玩起了那吓唬人的把戏。

    “不敢?我操!这世界什么都有卖的,还没听说有不敢卖的哩!爷爷迟早逃不了一个死字,爷爷就是告了你们,死在你们手里,也没啥了不起的!”

    孟新泽忍不住吼了起来:

    “姓田的,你他妈的还像中国人么,你是不是我们的弟兄?”

    “咦,我姓田的还是你们的弟兄,你们他娘的还知道这一点?”

    田德胜眼睁得很大,面前的灯火在他红红的眼睛里燃烧着、跳跃着:

    “你们什么时候把我看做你们的弟兄了,你们什么事都瞒着我一人,你们不瞒张麻子,光瞒着爷爷!你们狗眼看人低!”

    孟新泽一下子明白了田德胜愤怒的原因,笑道:

    “我们什么事瞒你了!这不都和你说了么?”

    田德胜依然不满,眼皮一翻:

    “你们给我说啥了!里外不就是一条破洞子么!这还要你孟歪子说!老祁在号子里说时我就听到了!”

    “我们想摸通这个洞子,逃出去,明白么?”

    “算不算我?”

    “当然算!”

    田德胜又问:

    “听说有游击队接应,真么?”

    孟新泽点了点头:

    “有这事!”

    “他们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还没联系上哩!”

    田德胜并未泄气,冬瓜头向孟新泽面前一伸,大拳头将厚实的胸脯打得“咚咚”响,两只肉龙眼极有神采:

    “不管咋说,我干!日他娘,里外逃不了一个死,与其在日本人手里等死,不如逃一回看看!”

    竟恭恭敬敬叫了声营长:

    “孟营长,你甭信不过我,日他娘,我田德胜坏,可就有两条好处:不怕死,不告密!不像王八蛋张麻子,看起来斯斯文文,人五人六的,可他妈的一肚子坏水!”

    孟新泽受了感动,攥住田德胜的手说:

    “老田,说得好!弟兄们信得过你!”

    “那,老孟,你说咱咋办吧!”

    孟新泽放开田德胜的手,将目光从田德胜脸上移开去,对着弟兄们道:

    “今个儿,咱们得把那个老洞子的情况摸清楚。”

    田德胜自告奋勇道:

    “好!老孟,我去摸吧!”

    孟新泽想了一下,应允了:

    “要小心,时间不能耽误得太长。听老祁说,老洞子的洞口在咱窝子上面三百米开外的地方,洞口有红砖砌的封墙,墙下有个缺口,墙上还挂着带人骸髅骼的危险牌。”

    “知道了!”

    田德胜披上小褂,要往外走。

    孟新泽将他叫住了:

    “等一下,这样出去不行!”

    看了看煤顶,孟新泽交待道:

    “刘子平、项福广,你们准备好,用**炸煤顶,其余的弟兄通通随我出来,到煤楼避炮!”

    借着避炮的混乱,田德胜溜了,顺着二四二〇窝子,爬到了上巷,上巷方向没有出井口,阎王堂的日本人没设防。日本人不知道那条令战俘们想人非非的老洞子。

    炮闷闷地响了两声,巷道里的污浊空气骤然膨胀了一下,一股夹杂着煤粉、岩粉的乳白色气浪从窝子里涌了出来。鼓风机启动了,吊在煤楼旁的黑牛犊似的机头,用难听的铁嗓门哇哇怪叫起来。黑橡胶皮的风袋一路啪啪作响地凸涨,把巷道里的风送进了二四二〇煤窝。

    弟兄们在矿警孙四的催促下,没等炮烟散尽,便进了窝子。几个当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块上,用长长的钢钎捅炸酥了的煤顶。让一片片将落未落的煤落了下来。

    放炮不是经常性的,日本人对**的控制极为严格,能用钢钎捅落的煤顶,决不许使用**,用完的**纸和带编号的封条还要向矿警孙四交账,上井之前必得搜身。想在**上做文章实属妄想。

    孟新泽却老是想着要搞一点**。**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人了一个神圣**的境界,听到煤炮的爆炸声,他就想起战场上的火炮声,他眼前就耸起了一门门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许多弟兄一起高唱过的军歌就会隐隐约约在他耳畔响起。

    窝里捅放煤顶时,他和一帮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帮上看,朦胧之中,他把窝子里那跃动的电石灯灯火,想象成了闷罐军列上马灯的灯火。他总以为自己不是蹲倚在狭长黑暗的巷道里,而是蹲倚在狭长、黑暗而又隆隆前进着的军列上。

    耳畔的军歌声越来越响了。仿佛由远而近,压过来一片隆隆呼啸的雷声……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杭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十七年春天,他就是唱着这支军歌,由孝感、武昌开赴台战前线的。据孟新泽所知,最高统帅部原已把他们军编入了武汉卫戍部队系列,准备让他们在武昌、孝感训练一个时期,参加保卫大武汉的会战,不料,二十七年四月中旬,台儿庄一战之后。日军大举增军鲁南,图谋攻取战略重镇徐州,驻守徐州战线的五战区吃紧,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电请最高统帅部并蒋中正委员长,要他们军火速增援。最高统帅部遂调他们开赴陇海线的民权、兰封一带集结待命,暂归程潜的一战区指挥,情况紧急时,向徐州靠拢,增援五战区。四万多人的队伍,四月十九日分乘军列向民权、兰封开发,嘹亮的军歌声响了一站又一站……

    军列抵达民权以后,站台上突然涌来了一些五战区的军官士兵。孟新泽清楚地记得,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军官跑上前来,向他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你是一〇九三团炮营的孟营长吗?”

    他点了点头。

    那年轻军官口齿清楚地向他传达了最高统帅部的命令:

    “孟营长,奉蒋委员长电令,贵部直开徐州,向五战区报到,中途一律不许下车,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对面前年轻的军官颇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斜着眼睛盯着他白白净净的脸孔看,冷冷说了一句:

    “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是下给军部的,我得知道我们团长、军长的命令!”

    那年轻军官立即呈上了军长的命令。

    他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接蒋委员长急电,我军所属各部直开徐州,中途不得下车,此令!”

    下面,是他熟悉的签名。

    徐州这个古老的城市,就这样和他的命运、和他们军的命运紧紧联在一起了。

    河南民权车站月台上的那一幕,是他一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更没想到,他会在军列前方那个叫做徐州的北方古城结束他作为一个中国军人的战斗生涯。

    他问那个年轻的军官:

    “台儿庄不是大捷了么?李长官会真吃不消么?”

    那年轻军官叹了口气,俯在他耳边低声道:

    “情况不妙哇!老兄!台儿庄一战之后,日军又集中八、九个师团的兵力在鲁南,板桓的五师团、矶谷的十师团、土肥原的十四师团,都来了;另外还有刘桂堂、张宗援等部的伪军,总计投入兵力估计已有十万以上。台儿庄再次吃紧,老兄,看光景要大打一场了,蒋委员长这一回是下大决心了。”

    他的热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脱口叫道;

    “妈的,早该好好打一仗了,伙计,瞧我们怎么用大炮轰他们吧!”站在缓缓启动的列车上,他还在向那个年轻军官招手哩!

    军车开到东福山车站停下了,那是四月二十二日深夜。拂晓,部队奉命渡过运河,其时,东南方向枪声大作。随即,他们团在一个叫陈瓦房的小村前不期与攻人之敌相遇。由于没有准备,仗打得不好,弟兄们伤亡不少。后来,他才知道,那工夫,汤恩伯军团所属各部已在日军攻势之下向大良壁东南溃退,左翼陈养浩部已退到了岔河镇,整个五面防线形成了一个大缺口。为了堵住这个缺口,继陈瓦房之后,邻近之邢家楼、五圣堂又展开了激战。

    激战初期,他和他的弟兄们情绪是高昂的,他们都下定了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以死报国的决心。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进行的这场战争,是关乎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的大搏斗。

    他曾在陈瓦房看到过一个牺牲了的连长的遗书,那遗书上的话使他久久不敢相忘。

    遗书是写给新婚妻子的,其中写道:

    “倭寇深入我中华国土,我华夏民族危在旦夕,身为军人,义当报国,如遭逢不幸,望你不要悲伤。如我们已有孩子,不论男女,取名抗抗;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上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血与火的考验就这样开始了。

    从四月二十二日的遭遇战打响,到六月十九日徐州失守,他们团在几场激战中伤亡过半,死神两次扑到了他身边。一次是在禹王山,一颗**落到了前沿火炮阵地上,在前沿指挥所指挥战斗的一位连长在他身边壮烈殉国,他被炸起的黄土埋了起来,侥幸没有中弹。一次是在那个被俘的刺槐树林,日本人的机枪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呼啸的子弹雨点般地飞,身边许多弟兄都倒下了,他军帽和裤腿上被弹头穿了两个洞,竟又没中弹!

    二十七年的五月十九日对于参加徐州会战的五十万中国军人来说,是一个灾难的日子,而对他个人来说,则又是一个侥幸的日子。

    其实,五月十九日他不该留在徐州,他们军也不该留在徐州,在台儿庄、禹王山一线的长达二十七天的战斗结束之后,他们军伤亡惨重,从云南拉出的四万多人,只剩了两万人,部队必须休整,五战区长官部下令交防,五月十四日,全军撤出防线,由贵州新编第一四〇师接防。不料,五月十八日,五战区长官部突然下令,要他们奔赴徐州,参加守城之役,并掩护鲁南兵团撤退。就这样,他们陷入了日军的重围。

    他们是五月十九日拂晓进入徐州的,这一日,战争这部机器在徐州古老的土地上高速运转着,千万人的性命在这部机器的辗压下化作了尘埃。空中是日军飞机的轮番轰炸,地面是火炮、机枪、坦克的铁壁合围,聚在徐州的所有部队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五月十九日的阴影从他们踏人徐州市区就朦朦胧胧感觉到了。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战争陷阱。五战区长官部已经撤退,徐州处于弃守状态,鲁南二十几万大军挤在徐州市区至宿县的公路上、麦地里汹涌南流,像泛滥的黄水。市区的路边到处摔着废弃的火炮,砸坏的枪支,烧焦的被服,发臭的死尸,整个徐州古城都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震颤。

    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为了向最高统帅部做最后的交待,令他们于徐州不守时进行游击战,并将徐州中央银行未能搬走的钞票二十二万元法币拨给他们作为军饷。长官部吹嘘徐州防线固若金汤。徐州九里山国防军事坚不可摧。不料,实地探视的结果却令人失望,军部决定弃守徐州,减少无谓的牺牲。他们的军长在徐州近郊的一个村庄找到了未及撤走的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这时,孙连仲和他的随行人员已换上了便衣,准备夺路逃命。孙连仲说:“撤吧!局势已坏到了这样,徐州反正是守不住了!”他们这才遵命突围。

    后来,他从武汉之役后被俘的弟兄那里,听说了孙连仲的情况。这位曾指挥着千军万马取得了台儿庄大捷的集团军总司令,是在徐州失守的当天下午化装成商人,从东线雇民船到江苏淮阴的。其后,又由江苏省主席韩德勤设法护送到上海,辗转**,才回到武汉向最高统帅部报到。

    战争是个神奇的魔术师,任何显赫的元帅、将军在它手里都只是道具!战争制造奇迹,也制造幻觉,它是最大的赐予者。又是最残忍的剥夺者!

    他对着乌黑的煤壁曾这样感慨地想。

    而他的命运远远不及这位集团军总司令。这位集团军总司令虽说在十几天中丢掉了近十万人马,成了光杆司令;可总有一天,他还会成为将军的。他却不行,他成了俘虏,变成了战争的垃圾,战争的弃儿,他们生命的主权已被胜利者没收了。

    五月十九日是一团乌云,是一片黑烟,是一群停落在坟头上的乌鸦……

    然而,也就是这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使他对战争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他的生命,他的悟力才突然跨到了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是他十八年行伍生涯都没有跨越过的。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他穿着一身土布衣衫跨进了云南讲武堂的门槛,成为一名军人。在其后的十余年中,他打过许多仗,甚至负过两次伤,可战争的真实气氛却从未领悟到,他是在五月十九日的徐州市区懂得战争的。

    战争原来可以打成这个样子!

    从事战争的军人原来可以变得这么无可奈何!

    也许这令人沮丧的心理从根本上影响了他,最终促使他在那个刺槐林举起了握枪的手,谁知道呢!

    带着纷杂的思维,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那匆忙、短暂的梦中,他又把那场逝去了的灾难重温了。

    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五月十九日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

    五月十九日对他来说是永恒的。

    田德胜又怎能忘记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发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里进了徐州。他们的汤恩伯司令那时并不在徐州,汤司令一看战况不妙,一溜烟颠了。连师长都不知道他颠到了什么地方。汤司令的滑头是人所共知的。

    他跑到了徐州。他是趁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溜掉的,他怕不溜掉,迟早要被那猴脸刘连长枪毙。日军的空袭过后,他躲到了齐腰深的麦地里,硬是在麦地里趴了一上午,等到蝗虫般的队伍全过完了,才爬起来搓了些麦穗吃,吃完稀里糊涂上了路。

    一路上没瞅着多少人,只见队伍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一阵阵往他走过的大路上漫,只要一碰上队伍,他就躲到河沟旁、麦地里,反正不和他们照面。根据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经验,他认定和大部队反方向走,不会有大错。在他看来,日军和国军对他的性命都存在着威胁,来自国军方面的威胁似乎更大一些,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脸刘连长一定不会饶他!两个月前,他已逃过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装成老百姓,拔腿回云南老家。

    肩上的枪没扔,他要靠它换钱。

    在徐州近郊王庄的一条小河边,他大枪一横,把一个蹲在河边解手的老头给吓了个半死,老头差一点儿栽到了河里。

    “老头,把褂子脱了!”

    老头从河边爬起来,规规矩矩脱了。

    “裤子!”

    借着昏暗的星光,发现老头只穿了一条大裤衩。

    老头直向他作揖:

    “脱了裤衩,我可咋回家见人,老总……老总,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裤衩不要了,军褂扔给了老头,自己将老头的褂子穿上了:

    “喂,老头,要枪不,三块钢洋就卖!”

    老头直拱手:

    “老总,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他火了,枪栓一拉:

    “妈的,老子想卖,你就得买!三块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钱去,老子在这儿候着!”

    老头极不情愿地道:

    “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快去快来!”

    “好!好!”

    老头一走,他马上觉得不对头!这老王八说不准回村叫人,他独自一人,闹不好准吃亏!

    不敢等了,自愿舍弃了一笔军火生意,枪一夹,继续赶路。

    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九点多钟的事。

    十一点多,他从西关段庄进了徐州城,徐州城里的国军大部分已撤走了,他站在西关大街上转,依然想着找个地方弄点盘缠。

    就在这时,六十军的一个当官的和几个弟兄把他叫住了:

    “哪部分的?”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和队伍走散了?”

    “哎!哎!”

    “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装傻,翻着白眼,很卖力地说:

    “我们连长姓王,脸上有麻子!”

    “饭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闭,信口:开河道:

    “第二集团军三十五师的!”

    第二集团军有没有三十五师,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帮云南兵也不会知道。

    果然,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们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队都撤了!”

    他只好跟着那帮云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门面的饭馆门口,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沽着黄泥巴的黑皮靴!压着他那握枪的手的,就是那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

    他叫起来: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军官一脚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腥湿的刀刃上跃动着一缕五月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枪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人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枪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郊外一个战俘营里,最后,进了日本西严炭矿的阎王堂,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西字第0514号”。

    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惨的一次,比根本没成功的第四次逃跑还要悲惨!第四次逃跑虽说没有成功,虽说吃了一顿军棍,可总还保住了一个自由的身子,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人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着枪被日本人活拿的!这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就退出战争了么?他不是已将军褂换作粗布小褂了么?咋又想来抓枪?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块大洋的钢枪,日本人或许不会把他编为“0514号”战俘。

    这他妈的都是命!

    如今想来,最后一次了,无论如何不该卖的,为了八十块大洋,顶着人家田德胜的名字,到日本人手里送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笔买卖从一开始就不公道,现今是彻底做砸了!

    一条命卖八十块大洋,真他娘笑话!

    得扳本!无论如何也得把本扳回来!得把这条值八十块的性命从日本人手里偷走!否则真他妈的赔血本了!自打进了阎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把他那想人非非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偷盗的机会。以往逃跑的经验完全用不上了,他像个第一次做贼的傻里傻气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颤抖的手插人人家的腰包。

    突然,机会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个老洞子!孟新泽竟将再度摸索这条老洞子的差使交给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脑子里就及时地爆出了一个热辣辣的念头:日他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那些弟兄们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笔人肉买卖中不亏本!他独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觉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泽他们一起逃,动静闹大了:搞不好准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他才不上这个当哩!

    他想得人情入理,坦荡大方,心头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面前这个混账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说!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谁对谁都说不上什么愧!在军营里挨军棍,他活该!给猴脸连长倒尿壶,也他妈的活该!在阎王堂他揍了谁,谁认倒霉,如今,他骗了孟新泽这帮杂种,他们也只能认倒霉!

    这世界,这年头,谁顾得了谁?

    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阳。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头成熟的高粱地上环绕起一片蒸腾的雾气。

    想起了家乡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的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半多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个目标:高粱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脚踩人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他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砖石砌的,墙下没有洞。他记得孟新泽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被迫将许多奢侈的念头排除在脑外,一心一意去寻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来有二十分钟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一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做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

    他像狗一样钻了进去。

    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和被研石磨硬了的膝头在洞子里爬。他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邦把他压在地下。他的蒜头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脏气。

    现在,他不急了。他认为至少已把大半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窃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输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输在这条深不可测的老洞子手里,他要把他们都打垮,而不能被他们压扁!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越向里爬,他的信心越足了!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上方伸着。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他觉得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脏气!

    脏气能把人憋死!

    他依着煤邦坐下来,大盯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就这么坐了一会儿。

    他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脏气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混账的老祁骗了他,孟新泽这杂种骗了他!命运之神骗了他!他一下子从幻觉的天堂跌人了现实的地狱。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梦,他的自由,全他妈的闷在这个翻腾着黑水的水仓里了。

    价值八十块钢洋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他自己,依然属于大日本皇军,他依然是“西字第0514号”战俘。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窃。

    他狼嗥似的哭了起来,哭得放肆,大胆,无拘无束,几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尽情地发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愤、不满、绝望通通摔在这个老洞子里,然后再去寻找新的偷窃机会!

    哭了一阵子,他连滚带爬往下摸,“0514号”战俘的身份又明确地记了起来,他不能懈怠,他要赶在混账的杨老八进窝之前,赶回二四二〇煤窝。

    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刘子平和几个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从窝子里挣出来,矿警孙四正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灭了灯,闪在黑暗中向刘子平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手势,几个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楼里一倒,围着孙四讨筐牌,他借这机会急速溜进了窝子。

    他刚进窝子,孙四也进来了。

    孙四扯着嗓门结结巴巴喊:

    “弟……弟兄们,得……得抓紧点啦!现在八……八点了,定额可还没……没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儿,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们挨了罚,可甭……甭怪我孙某人!”

    孟新泽说:

    “四哥,你放心!弟兄们不会让你为难!”

    孙四哼哼哪哪走了。

    弟兄们这才一卞子将他围住了:

    “怎么样?”

    “能走通么!”

    “那老洞有多长?”

    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恶狠狠地道:

    “走他娘的属!那洞子是死的!”

    喧闹的煤窝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许多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盏盏聚到他脸上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有了一丝怯意,又叹了口气道:

    “老祁上次没走到头,我他娘的这回为着弟兄们,拼死爬到了头,是死洞子!迎头是个水仓,也许是日本人开巷时存老塘水的。”

    “你不会走错吧!”

    孟新泽问。

    他又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

    “怕我走错,你尾操的自己再去摸一趟!”

    彻底绝望了。孟新择铁青的脸膛剧烈地抽动起来,歪斜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刘子平脸变得苍白,两眼痴痴地望着手上的灯发呆,仿佛刚挨了一闷棍。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地哭……

    前一阵子看了部电影,日本的,内部片,叫什么名字想不起了。电影说到了徐州,那些横枪列队开进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当年的徐州对几十万参加会战的弟兄,对我们这些战俘,可不是好地方啊!

    我说到哪了?噢,说到了那条洞子,那条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还是不通,弟兄们只好另想办法。约摸三四天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和外面山里的游击队联系上了,井上井下一齐暴动。井下的弟兄通过风井口冲向地面,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井上的弟兄在游击队炸毁了高墙后往外突。

    两个战俘营的千余号弟兄又一次紧急串连起来,只等着那个谁也不知道的指挥者确定暴动时间……

    “这烟不坏!”

    刘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猪皮蒙面的高靠背椅上,刘子平贪婪地抽着烟,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高桥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弹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竟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烟确实不错。

    刘子平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靸着破布鞋一的脚踩灭了,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高桥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说: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高桥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着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想抽什么烟,就能抽什么烟,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么时候抽,就能什么时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高桥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高桥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给他的,本是他所需要的阴谋,这交易他自然愿意做。高桥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驴,日后谁还会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趟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闹得好,日本人或许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闹得不好,他还得留在阎王堂里给日本人当差。给日本人当差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张麻子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高桥太君说话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他慌忙点点头,极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有人在战俘里面,唵,串连?”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高桥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

    “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高桥太君尝尝:

    “是孟新泽,六号大屋的!”

    高桥太君皱了皱眉头:

    “孟——新——泽?孟……”

    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高桥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

    “太君,孟新泽的战俘编号是‘西字第0542’号!”

    高桥太君一下子将那张0542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

    “姓孟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六十军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高桥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

    “我的,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

    “太君,高桥太君!这……这样的不行!”

    “嗯?”

    高桥太君瞪大两眼盯着他看。

    他更慌了,探过身子,低声下气道:

    “太君,据我所知,战俘中有个反抗大皇军的组织,我只知道一个孟新泽,其他人还没弄清楚,另外,这些人还在和外面联系哩,那个联系人也没找到。我……我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报告!”

    高桥太君点了点头,鸡爪似的手压到了他肩头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帮助我的,我的,不会亏待你!我的,把他们一网打尽,把你放掉!放掉,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这点秘密渣儿,高桥太君一尝,就觉着不错哩!

    高桥太君慷慨出了价。出了价,自然想看看下面的货色,高桥太君又开口了:

    “他们的,串连了多少人,四号井的战俘,他们串没串过?他们要什么时候逃?”

    这些问题,他确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做买卖不能这么老实:

    “太君,他们串连了不少人,各个号子都串了,四号井也串了!什么时候逃,外面的游击队什么时候来,我还不知道!估摸就在这几天吧!”

    高桥太君吃惊了,叫道:

    “这不是逃跑,是暴动!我的,要把他们通通枪毙!”

    “是的,太君,是该通通枪毙,不过——”

    高桥太君笑道:

    “你的放心,现在的,我的不会动他们,大皇军要把他们和外面的游击队一网打尽!”

    “太君高明!高明!”

    高桥又问:“来接应暴动的,是哪一支游击队?是共产党乔锦程?还是那个何化岩?”

    “这个……这人,我的不知道!”

    “和外面游击队联系的人是谁?你的,也不知道吗?”

    他想告诉高桥太君:他怀疑井下二四二〇窝子的矿警孙四,甚至想一口咬住孙四,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倘或孙四真是秘密联络员,那么,抓了孙四,暴动就不会按计划进行了,游击队就不会来了,他的秘密也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太君,我的,真的不知道!”

    高桥太君显然很失望,但脸上却堆着笑。

    “那么,回去以后,你的,要把这个联络人找到!要尽快把暴动的时间告诉我,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转身回去了,临走时,又向桌上的烟看了一眼。

    高桥太君让他把烟拿着,他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拿。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一句挺高明的话:

    “小不忍则乱大谋”……

    刘子平被提走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都在睡觉;刘子平回来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依然在睡觉。然而,孟新泽却没有睡,他眼看着刘子平心慌意乱被提走,又眼看着刘子平满面愁容地走进来。刘子平在地铺上躺下时,孟新泽轻轻咳了一声。

    刘子平立即在黑暗中轻轻叫了起来:

    “老孟,孟大哥!”

    孟新泽应了一声:

    “老刘,爬过来!”

    他们的地铺是并排的,当中隔着条一米左右的过道,已是晚上九点多钟的光景了,过道上没有灯光,黑乎乎一片,刘子平狗一样爬过来了,两只脚一下子伸到孟新泽面前,自己的身子贴着孟新泽的身子躺下了。

    刘子平没敢将头凑到孟新泽面前,他怕孟新泽嗅出他嘴上的烟味。

    孟新泽只得把身子屈起来,头抵着刘子平的膝头,低声问:

    “怎么回事?日本人突然把你提出去干啥?”

    刘子平极忧虑地道:

    “老孟,怕有人告密。日本人仿佛知道了点啥!高桥这老王八老逼问我:张麻子是怎么死的?谁给我们通风报信的?他说,有人向他报告了,说咱们要组织逃跑!”

    “这痨病鬼是唬你的!他要真知道了,还问你干啥?”

    “我没说,啥也没说!高桥让我再想想,说是给我两天的时间,两天以后,就要用狼狗对付我!老孟,孟大哥,可得快拿主意了!”

    正说着,铁门又响了一下,靠门边的项福广被提走了,提人时,日本看守竟没注意孟新泽的铺上挤着两个人。

    “看,老项又被提走了!保不准又是问那事的!孟大哥,咱们得行动了!说啥也得行动了!不是和外面联系上了么?咋还不把日子定下来!”

    孟新泽道:

    “这事不能急,得准备充分些,要不,没把握!”

    “具体日子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只负责给六号的弟兄传个信息,谁他妈领头,我也不清楚!这日子要是我能定,我他妈今夜就干!”

    刘子平叹了口气:

    “完了,两天以后,我非落个老祁的下场不可!”

    “你也得像老祁那样挺住!”

    刘子平怯弱地道:

    “我……我……我不敢说这硬话……”

    孟新泽恶狠狠地道:

    “你想做张麻子么!”

    刘子平狡猾地撇开了话题,近乎哀求道:“孟大哥,快逃吧!再拖下去,弟兄们可都他妈玩完了!”

    竟嗡嗡嘤嘤哭了两声。

    孟新泽开始安慰他,两人又悄悄讲了许久,刘子平才又溜到自己的铺位上睡了。

    这夜,一切正常,十一点钟,哨子照例响了,号子里的弟兄照例匆匆忙忙地靸鞋,穿衣。十一点二十分,高桥训话。十一点半,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十一点五十五分,阎王堂二百多名战俘和四号井的二百多名战俘全挤进大罐下了井,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暴动将在今夜举行……

    这一切来得都很突然。

    最初,煤窝子好像有人叫,声音短促、尖利,矿警孙四警觉地从煤楼边的守护洞里钻了出来,支着耳朵听。那短促、尖利的声音却消失了。通往煤窝的洞子是黑沉沉的,静悄悄的。孙四以为是幻觉,又把枪往怀里一搂,缩到了守护洞里。

    坐在笆片支起的铺上,他还是不放心,总觉着今夜有些怪。战俘们的神气有些不对头哩!他们似乎是酝酿着什么重大事情,从东平巷往二四二〇窝子爬的时候,有些人就在那里交头接耳,尤其是0542号孟新泽,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拖到后面,老和人叽咕什么。

    他们莫不是想闹事吧?

    不禁打了个寒颤,搂在怀里的枪一下子横了过来,黑乌乌的枪口正对着黑乌乌的煤洞子。

    他想:只要有人从煤洞子里扑出来,他就开枪,他知道,他的枪一响,守在东平巷的日本人和矿警就会赶来救援,任何捣乱的企图都会被砸得粉碎!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愿开枪。他对这些战俘蛮同情的,平常对他们也不坏。他和刘老八不一样,从未向日本人报告过什么,也从未打过哪个兄弟,他认定他们没有理由和他为难。

    往好处一想,脑瓜中那根绷紧了的弦又松了下来,长枪往肩上一背,挂在棚梁上的灯往手上一提,径自向洞里走去。

    他得看看,煤窝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

    弯着腰在通向煤窝的洞子里走了二三十米,两盏晃动的灯迎着他跳,过来了。他停住脚,把灯往地上一放,枪横了过来:

    “谁,干什么!”

    迎面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

    “不好了!片邦了!埋进去三个,刘八爷也埋进去了!”

    “哦?快去看看!”

    孙四说着,提起灯,加快步子往煤窝里去,刚走到煤窝里,就看到了刘老八摊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脸。他突然觉着不对劲,刚要把枪从肩上取下来,几个人已涌到他身边,一下子将他摔倒在地上,枪也被夺走了。

    他吓慌了,挣扎着喊:

    “干……干什么!你……你们要干……干什么?”

    0542号孟新泽窜到了他面前:

    “四哥,你甭怕!弟兄们不会害你的,弟兄们要逃,要逃,懂吗?”

    “逃……逃……逃?你……你们逃了,我……我咋向日本人交……交账!你……你们甭害我……我了!我……我可从没做对……对不起你们的事哇!”

    孟新泽极热情地道:

    “四哥,你也和我们一起逃吧!”

    孙四越急,结巴得越厉害:

    “逃……逃得……得掉……掉……掉吗?日……日本人在……在上面。咱在……在……在下面!”

    孙四提出了一个反建议:

    “老……老孟,还……还是甭……甭逃了吧!你……你们甭……甭逃,我……我也不……不向日本人报……报告!咱……咱们还是……好弟兄!刘八死……死了活该!”

    孟新泽脚一顿,恶狠狠地否决了孙四的反建议:

    “四哥,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我们弟兄受够了!这一回,非逃不可!”

    王绍恒也在孟新泽身后嚷:

    “老孙,别怕,上面有咱们游击队接应哩!”

    孙四还是不同意,他认定孟新泽他们不会杀他,便躺在洞口道:

    “你……你们真……真要逃,就……就先……先杀……杀了我吧!你们不……不杀我,日……日本人也……也要杀我的!”

    不曾想,孙四话刚落音,黑暗中突然有人扬起煤镐,恶狠狠一镐头砸到孙四脸上,孙四一声惨叫,身子剧烈地抽颤起来,砸开了花的脸上,白糊糊的**和殷红的血搅成了一片。

    他两腿拼命一蹬,身子一挺,死了。

    “谁?谁干的?”

    孟新泽吼。

    黑暗中的杀人者慢慢站到了孟新泽面前。孟新泽借着灯光一看,那人竟是刘子平!

    “老刘,你……你咋能这样干?”

    刘子平有些惶恐地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怕……怕耽误时间,老孟,快……快行动吧!晚了,日本人知道就麻烦了!”

    “对,孟大哥!快干吧!不能磨蹭了!”

    “孟营长,你快说,咱们怎么走?”

    身边的弟兄们也踉着嚷。

    孟新泽这才将目光从孙四血肉模糊的脸上收回来,对着众人道:

    “弟兄们,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了,逃是个死!不逃也是个死!今夜,咱们拼命也得逃!咱们走风井山,风井口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接应,约好的时间是夜里三点。”

    孟新泽将抓在手上的那块原本属于刘八爷的怀表举到灯前看了看,又说:

    “现在是一点十五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咱们二四二〇窝子距风井下口只有二十分钟的路,时间很宽裕,现在咱们要协助其他窝子的弟兄,把矿警队除掉,把井下的电话线全掐断,封锁暴动消息。那些在生产区的日本人、矿警,一个也不能让他们溜到井口去!只要咱们能将消息封锁到三点,大伙全聚到风井下口,事情就算成功了!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黑暗中响起一片闷雷般的应和声。

    “下面,我来分一下工:项福广、王绍恒你们带三个弟兄去对付东平巷的那两个矿警和一个日本人!田德胜、越来运、王二孩踉我一起到二四二二、二三四八两个窝子去!”

    刘子平自告奋勇道:

    “老孟,不是要掐电线么?我去!干掉东平巷的那三个小子后,我就把通往井口的电话线掐了!”

    孟新泽想了一下:

    “再给你配两个人!钱双喜,李子诚,你们跟着老刘去!”

    分完工后,孟新泽再次交待:

    “记住,要小心谨慎,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枪!也不能让鬼子和矿警开枪!不要怕,咱们有一个半小时,有四、五百号人,生产区的矿警、鬼子,统共不过二、三十,他们不是咱们的对手,千万不要怕!”

    煤窝里的弟兄们纷纷抓起煤镐、铁铣,三五成群地沿着下坡道向东、西两个平巷摸,蓄谋已久的暴动开始了。

    这是民国二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深夜一点二十三分。

    一时三十五分,守在巷口的两个矿警和一个日本人被利利索索地干掉了。担负此项任务的项福广挺聪明,他把孙四的矿警服套在了身上,又提上了孙四的大电石灯,电石灯的灯光很亮,照得巷口的那个日本人睁不开眼。那日本人没怀疑,他知道用这种大电石灯的都是监工、矿警,又见来人穿着矿警服,背着枪,就更没在意。不料,走到近前,项福广突然枪一横,枪上的刺刀捅进他的胸膛,没费劲就敲掉了一个。两个矿警是在东平巷口的防风洞里堵住的,他们根本没来得及把枪抓起来,就被突然涌到洞里的几个弟兄压倒了,一人头上吃了几镐。

    东平巷的警戒线被破除……

    刘子平是在东平巷警戒线破除之后,冲出东平巷的。

    在东平巷口,刘子平对手下的两个弟兄说:

    “你们往里跑,把里面的电话线全扯了,我扯外面的!”

    两个弟兄应了一声,去了。

    刘子平却站在东平巷口愣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走!狡猾而又混账的孟新泽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把他和高桥太君谈妥了的一笔买卖搞砸了!

    孟新泽的狡猾是确凿的,他明明知道今夜暴动,在井上却偏偏不和他说,硬是把他裹到了这场旋涡中,逼迫着他和他们一起干!他认定孟新泽是这场暴动的指挥者和策划者!他刘子平不管怎么聪明,怎么机警,最终还是被孟新泽骗了!

    生活真可怕!

    这些叫做人的玩意儿真可怕!

    现在,他要做最后的选择一了,或者继续去和高桥太君做买卖,或者铁下一条心,和孟新泽他们一起干。他得最后揣摩一下,把赌注压在哪头上算?

    现在看来,暴动有成功的希望了,地下四五百号弟兄全动起来了,上面又有游击队接应,铁着心干下去,也许能捡得一条命来!地下的情况看来不错,地上怎么样呢?游击队不会变卦吧?日本人不会加强防范吧?

    突然有了些后悔,他真不该在地面上向高桥太君讲这么多!倘或高桥听了他的话,加强了地面防范,调来了驻防西严镇的日军大队,那么,今夜的暴动必败无疑!他自己就把自己卖掉了!他不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下,也得死在高桥的指挥刀下。

    和高桥做买卖的念头又固执而顽强地浮了出来……

    恰在这时,躺在巷道口水沟盖板上的那个日本人动了一下,他跑过去一看,发现那日本人竟没有死。他胸前湿漉漉一片,手上,脖子上糊着血,他弯下腰时,那日本人挺着上身想往起爬。

    他灵机一动,打定了主意:还是和高桥太君做这笔买卖!他要用这个受了伤的日本兵来证实他做买卖的诚意!

    “太君!太君!”

    他看看巷道两头都没有人,急切地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扶起了日本兵:

    “太君!太君!他们的暴动了!暴动了!我的,我送你的上井!”那日本兵点了点头,咧嘴笑了一下。

    他架着日本兵,疾疾地向主巷道走。

    不料,刚走了大约百十米,他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心中一紧,知道不好,认定是几个窝子的弟兄把矿警和日本看守干掉后,赶来封锁巷道了,他带着一个行走不便的日本兵,非落到他们手里不可!

    心中一慌,把那日本兵一下子推倒在巷道一侧的水沟里,拔腿便往井口跑。

    生命比诚意更重要!

    跑到井口时,是二时零五分,井口的日本总监工吉田正为和里面的煤窝联系不上而犯疑。

    他扑到吉田面前,张口气喘地道:

    “太君!太君!他们……他们的暴动了!我的……我的要见高桥太君!要见龙泽寿太君!”

    吉田呆了,怪叫一声,狂暴地用一双大手抓住他的肩头摇撼着:

    “暴动?你说他们的暴动?他们的敢暴动?多少人!什么时候?你的快说!”

    他执意要见高桥太君和龙泽寿大佐,他要把这桩秘密卖给他们,卖出一个公道的价钱:

    “太君,我的……我的要向高桥太君和龙泽寿太君报告……”

    一个沉重的大拳头很结实地击到了他脸上,他身子一歪,几乎栽倒在地。可没等他倒到地上,又高又胖的吉田再次抓住他瘦削的肩头:

    “说!快说!”

    鲜红的血从鼻孔和嘴里流了出来,嘴里还多了一颗硬硬的东西,他吐出一看,是颗沾着血水的牙齿。

    他不说。

    吉田像疯狂的狗熊,围着他转来转去,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用鬼子话骂他,他凄惨地嚎叫着,就是不说。他是硬汉子,他不能把自己拼着性命搞出来的秘密拱手让给面前这个大狗熊!

    他固执地大叫:

    “我要见高桥太君!哎哟!我要见龙泽寿大佐!哎哟!你……你打死我,我也要见高桥太君!”

    吉田没有办法了,只好先让井口料场、马场的几十名战俘和十几名矿警、日本兵撤离上井,同时挂电话给井上的高桥和龙泽寿。

    这时,是二时十二分。

    十分钟后,迅速升降的罐笼将大井下口的人全拽到了大井上口,吉田总监工和两个日本兵押着浑身是伤的刘子平挤进了最后一罐。

    在大井上口,先见到了龙泽寿大佐。刘子平结结巴巴向龙泽寿大佐报告的时候,高桥太君也从阎王堂赶来了。他马上向高桥扑去,扑到高桥面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哭了。他中断了极为重要的报告,满脸是泪,指着吉田对高桥说:

    “高桥太君,他……他打我,我……我要向你,向龙泽寿太君报告,他……他就打我!”

    龙泽寿大佐鄙夷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落魄的丧家狗:

    “嗯,你的,说!接着说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高桥太君。

    高桥阴沉沉地点了点头:

    “你的,大大的好!我的明白,说,暴动的,多少人?游击队什么时候来?他们的,从哪里上井?”

    他想都没想,便滔滔不绝道:

    “井下的战俘全暴动了!全暴动了!——除了我!总共有四百多人,他们想从风井口出击,游击队三点钟在风井口接他们,井下的皇军和矿警全被他们干掉了,他们手里有了枪,太君,大太君,我们的,要赶快赶到风井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龙泽寿吼道:

    “你的,为什么早不报告?嗯?”

    他慌了,脸孔转向高桥:

    “我的……我的向高桥太君报告过!”

    高桥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道:

    “暴动时间,你的没说!”

    “太君,高桥太君!下井前我……我不知道啊!他们信不过我,他们没告诉我!太君,这件事……太君……”

    他急于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却终于没能解释清楚,龙泽寿大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走了,到井口电话机旁摇电话去了。高桥也抛下他,跑到那帮闻讯赶来的日本兵面前,哇里哇啦讲起了鬼子话。

    他们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一下子感到很悲凉,有了一种坠人地狱的感觉,他的聪明、机警全用不上了,他的命运从此开始,不是他自己能够支配的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在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交易的时候,他把生命的能量全挥霍干净了,他在短短几天里走完了遥远而漫长的路,现在,他正慢慢死去……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在忙活……

    二时五十二分,驻守在西严镇的两个中队的日军开了过来守住了风井井口和大井井口,二时五十五分,两个战俘营里的探照灯全打亮了,岗楼上的机枪支了起来……

    暴动在短短一小时内陷入了绝境!

    这意外的变化事先谁也没料到!后来,弟兄们才知道有人告密!告密的那家伙听说是个排长,山东人,姓啥叫啥记不得了,暴动过后,再也没见到过他,有人说被日本人砍了,也有人说被日本人放了,当了韩老虎伪军大队的小队长,民国三十二年春上,被何化岩游击队打死了……

    窝在地底下的四五百口子弟兄可遭大罪了,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硬饿也得饿死!想冲上井?没门!日本人架着机枪候着哩!不过,刚暴动那一阵子,弟兄们并不知道,都以为顺着风井口能冲上去哩!以为风井口有咱抗日英雄接应哩!

    东平巷车场挤满了人,无数盏跃动的灯火从各个煤窝汇拢来,沿着双铁道的宽阔巷子,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兴奋的叫嚣,疑虑重重的询问和毫不相干的歇斯底里的咒骂,嗡嗡吟吟混杂成一团。骚动的气浪在灯光的河床上,在众人头顶上啸旋着、滚动着,把一轮希望的太阳托浮在半空中。

    地层下的整个暴动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一时十五分二四二〇煤窝动手,到二时二分二三四八煤窝的弟兄们走出来,暴动只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里,四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击毙,余下的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动者的俘虏。四百七十余名被迫从事奴隶劳动的战俘们重新成为军人,再度投入了战争!

    行动中,矿警们还是开枪了,三个参加暴动的弟兄在矿警的枪口下毙命,另外还有几个受伤。

    然而,不管怎么说,暴动是成功了,现在,那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来,他们手中的枪,已转到了暴动者手中。

    缴获的枪共计三十二杆。

    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抓了一杆,他背着那杆枪,挤在煤楼底下,和一些人商量着什么。后来,他爬到一个被推翻在地的空车皮上,对着弟兄们讲话。

    这时,是二时三十五分。

    “弟兄们,静一下,静一下!听我说!都不要吵了……”

    孟新泽喊了好一阵子,巷道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弟兄们盯着孟新泽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里静静地听。

    “弟兄们,我们成功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日本人的俘虏了,我们是军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样,是打日本的中国军人!军人要讲点军人的规矩!现在我宣布,我,孟新泽,一〇九三团炮营营长,对这次行动负责!我要求弟兄们听我指挥,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许这话问得多少有点突然,聚在车场巷子里的弟兄们沉寂了一下,没有回答。

    孟新泽有些失望,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又说:

    “如果弟兄们信不过我,也可以另选一个弟兄负责,但是……”

    孟新泽一句话没说完,站在门楼前不远处的田德胜先吼了起来:

    “老孟,别啰嗦了,听你的!都听你的,谁狗日的不服,爷爷崩了他!”

    “对,听孟营长的!”

    “孟营长,你发话吧!”

    “听孟营长的!”

    “听孟营长的!”

    ……

    应和之声骤然炸响了,巷道里仿佛滚过一串轰隆隆的闷雷。

    孟新泽感激地笑了笑,双手张开,向下压了压,示意弟兄们静下来。手势发挥了作用,巷道里再一次静了下来。

    孟新泽又说:

    “弟兄们,马上,我们就从风井口冲出去,大家不要乱,还是以原来的窝子为单位,一队接一队上!三十二杆枪二十杆由老项——项福广带着,在前面带路,十二杆我带着,在末了断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慌,不要乱!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又一片应和声。

    “好,下面还要说清一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

    “姓孟的,你他妈少啰嗦两句好吗?”

    孟新泽一怔,费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说:

    “伙计,不要急,等我把话说完!”

    不料,下面叫得更凶:

    “甭听这小子扯淡!咱们走!”

    “对!快走!”

    ……

    巷道里出现了骚动。

    孟新泽火了,脚板在车皮上一跺,厉声喝道:

    “谁敢乱动,老子毙了他!我再说一遍,咱们是军人!是他妈军人!弟兄们,给我瞅一瞅,看看谁在那里捣乱!”

    那些急于逃命的家伙不敢乱动了,小小的骚动转眼之间平息了下来。

    “现在我还要说清一点,地面的情况,咱们不知道,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来了没有,来了多少人,都没有把握!如果地面情况有变,我们也得拼命冲出去!看守风井口的日本人不会多,充其量十几个。出去以后,趁黑往西严镇后撤,进了山,日本人就没辙了。”

    有人大声问:

    “不是讲定地面有人接应么?”

    孟新泽被迫解释道:

    “是的,是有人接应!我们是怕万一!万一他们不来,我们也得走!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我们没有退路了!现在,突击队前面开路,出发!”

    孟新泽发布完命令,从煤车皮上跳下来时,已一头一脸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乱在脸上抹着,眼见着一股股人流顺着身边的巷道向风井下口涌。他和他身边的十余个背枪的弟兄依着巷壁站着没动,他们要在这支逃亡大军的后面打掩护,他们要用他们手中的枪,用他们的热血和忠诚来对付可能从大井口扑过来的敌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泽面前走了大约两分钟。

    在队伍之尾,孟新泽看见了步履踉跄的耗子老祁。老祁伤还没好,就被日本人逼着下井了。昨日夜里上了第一个班。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日本人的残酷给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机会。这或许就是命,老祁命不该绝。暴动之前,孟新泽怕老祁行动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让六号里的两个弟兄逃亡途中照顾他。现在,那两个弟兄却不见了。

    老祁走过孟新泽身边时,孟新泽抓住老祁的手问:

    “只有你一人,他们两个呢?”

    老祁叹了口气:

    “到啥辰光了,谁还顾得了谁?”

    孟新泽火了:

    “混账,抓住那两个混账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艰难地笑了笑:

    “老孟,我还行!”

    孟新泽没去理老祁,两眼只瞅着从身边涌过的人流。

    突然,他从人流中拉出了两个弟兄:

    “你,还有你,你们别只顾自己逃命!祁连长为弟兄们受了伤,你们一路上照应一下!”

    那两个弟兄连连答应着,扶着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两个弟兄架着,向前走了好远,还扭过头对孟新泽喊:

    “老孟,你们可要小心呵!看着情况不对就赶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泽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声:

    “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泽这两年的营长不是白当的!”

    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枪,孟新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战场,仿佛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又是军人了!他手中又有枪了!他可以用战斗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了!他想:只要这四百七十多名弟兄能成功地冲出地面,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一定永远、永远做一名战斗的军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枪,他一定要率着这帮死里逃生的弟兄们,和日本人拼出个最后的输赢来,那个壮烈殉国的连长说的对:“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个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端着三八大盖在泥泞陡滑的回风道上爬的时候,项福广还在回味着捅死东平巷的那个日本兵时的感觉。那个日本兵真他娘傻×,他走到面前了,枪刺横过来了,那王八还没犯过想来。那时不知咋的,他竟一点儿也不害怕,腿没软,手没抖,抓着枪的手向前一送,那个从东洋倭国来的日本皇军便见阎王了。皇军的身子骨也他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么不经扎哩!他把刺刀捅进去的时候,觉着像扎了一个麦个子,软软的,绵绵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挣扎着用手抓住枪管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枪上。他拼命往下拔刺刀,还用脚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溅到了他脸上,热乎乎的,挺瘆人的,他当时就用手揩去了,现刻儿想起来,还是觉得没揩净。

    抬起手,又在汗津的脸上揩了一下,而后,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有血腥味,没有。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杀人,而且,是杀一个日本人。杀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庞大勋部的一个排长,被俘时,他有些糊涂,他当时大腿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昏过去了,眼一睁就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在战俘营,被俘的李医官给他胡乱换了几次药,伤口竟好了,而且,没落下什么残疾。从此,他对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倍加爱护,倍加小心了,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他对许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么负责了。他向日本看守告过密,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没命了。

    三月里,三排长李老二和机枪手张四喜伙他逃跑,他想来想去,没敢。他瞅着空子,把信儿透给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报告了高桥,高桥这个阴险的坏蛋,有意不去制止这次可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给了一个空子让李老二和张四喜逃。结果,李老二让狼狗咬死,张四喜被电网电死。他好一阵子后悔,暗地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高桥从此便瞄上了他,动不动提他去问话,要他把战俘中的情况向他报告。他再也不干了,只说自己不知道。开初,高桥还信,后来,高桥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总要挨一顿打。

    这就是告密的报偿。

    同屋的弟兄们见他挨打,对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们越是这样,他的心越不踏实,越是觉着欠下了一笔沉重的良心债。

    暴动前的这几天,高桥又提了他两次。他都没说。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没说。后一次有点玄,最后一瞬间,他几乎垮了,高桥说道,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如果还不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体战俘公开。

    这比指挥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应考虑!

    不料,偏偏在几小时之后,暴动发生了,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犹豫地投身到暴动的行列,孟新泽一声令下,他就和田德胜两人按倒了监工刘八,一镐刨死了那王八,紧接着又杀死了那个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随着两条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复了平衡,这才觉着不再欠弟兄们什么东西了。端着死鬼孙四的三八大盖在回风道爬着,他心里充满了一个军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动证实了他的忠诚。

    回风道里的风温吞吞湿漉漉的,却又很大。风是从下面往上面吹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的后背。他被风推着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四下看看,听听动静,他不知这段通往地面的回风道有多长,对地上的情况,他心中也没有数。

    他爬在最头里,身后三、五步,就是突击队的队员,突击队后面十几米处,是没有武装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击队员手中的枪,不仅仅担负着保护自己生命的职责,也担负着整个行动成败的职责,担负着保护四百七十余条性命的职责。

    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他总觉着快到井口了,井口却总是不出现,面前的回风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他想:也许在夜间,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断——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会知道的。万一他突然冲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着,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着歪斜的棚腿,举着灯向巷道上方看。

    一个突击队的弟兄跟了上来:

    “老项,还有多远?”

    项福广摇摇头;

    “不知道!”

    “咱总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该到了!”

    项福广抹了把汗:

    “我也这么想!”

    “上面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哩!若是那帮王八蛋不来,咱们就叫坑了!”

    项福广道:

    “不论上面是什么情况,咱们都得小心!给后面传个话,让后面的弟兄们和咱们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好!”

    待身后突击队的弟兄都跟了上来,项福广又摸着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紧闭的风门出现在面前了。

    原来,回风道上还有风门哩!这倒是项福广没想到的。

    几个弟兄上前一扛,把风门扛开了。

    举灯对着风门里一看,上面还有一道风门。

    弟兄们又要去扛那道风门。

    项福广将弟兄们拦住了:

    “小心,这道风门外面,大约就是井口,成败就在此一举!大家都把灯灭了,轻轻把风门扛开,扛开后,都守在门口不要动,我先摸上去看看。情况不好,我把灯点上,你们就准备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弟兄们纷纷把手中的灯火拧灭一了,继而,把身子贴到了第二道风门上,暗暗一使劲,将风门慢慢推开了。

    前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

    项福广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交待:

    把枪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我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枪猫着腰,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九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装满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草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草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子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他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来。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屈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弹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项福广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

    守在风门口的弟兄当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枪,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枪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枪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明显的,交火没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三具尸体。

    这时,孟新泽闻知交火的消息,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

    “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弟兄们只得在孟新泽的带领下,冒着机枪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泽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弹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孟新泽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暴动失败了!

    是夜四时十分,涌在风井回风道里的四百余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东平巷……

    东平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东平巷的人们处于骚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着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暴动最初不是成功了么?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么?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咋会用机枪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人告了密?

    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乔锦程,骂何化岩,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陶。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里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人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枪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

    “毙了这些狗操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涌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八名矿警和五个日本兵,对着那几个持枪的弟兄吼:

    “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目本人谈判!”

    “对!不能杀!”

    “不能杀!”

    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大个子东北人干脆拍着胸脯说:

    “日他娘!要杀你们先杀我!来,冲着这儿开枪!”

    “砰”的响了一声。

    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枪。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呵!”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被激怒了,怒吼着向开枪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光晃动着。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开枪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枪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枪!

    另外几个持枪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了一团。

    孟新泽听到枪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

    “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子竟将枪口对准孟新泽的胸脯:

    “滚你娘的蛋吧,老子都用不着你教训!”

    孟新泽冷冷地命令道:

    “把枪放下!杂种!”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那小子反倒把枪口抬高了。

    孟新泽上前一步,在那小子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枪夺到了手上,抓住枪管的时候,那小子勾响了枪机,一粒子弹擦着孟新泽的耳朵,打到了巷道的棚梁上。

    那小子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孟新泽将缴下的枪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咱们今日暴动的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我们中间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枪!”

    有人大声问:

    “那么,咱们现在咋个办?就窝在地下等死么?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么?”

    孟新泽道:

    “我是说过,现在,我还可以这样说!该我孟新泽担起的责任,我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脑袋能救下四百多弟兄,我马上让你们砍!我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我去谈……”

    孟新泽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好!姓孟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在这干什么?上呵!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暴动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孟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涌到孟新泽面前。孟新泽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他内心极为平静,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看了半晌,凄惨地笑了笑道:

    “老王,王绍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来送给日本人么?”

    王绍恒垂着头,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我……我……我也是没办法!”

    孟新泽又说:

    “老王,还记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桩事么?”

    王绍恒怔了一下,马上想起来,二十七年六月,伪军旅长姚伯龙到战俘营招兵买马,他曾和孟新泽肩并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颇具英雄气的选择。那时,他们还没到阎王堂来,战俘营在西郊的一个村庄上,一大早,哨子突然响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们站在一座破庙前的空场上,听姚伯龙训话。姚伯龙把蒋委员长和武汉国民**大骂了一番,又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的道理,然后说:“愿跟老子干的,站出来,不愿跟老子干的,留在原地不要动。”大多数兄弟都站了出来,他看了看孟新泽,见孟新泽没动,自己也没动。

    为此,他一直后悔到今天。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他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不应该留在原地,而应该参加姚伯龙的队伍,在队伍里,逃跑的机会会很多。他当时慑于孟新泽的威严,逞一时的硬气,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机会。

    是孟新泽害了他。

    这一回,他不能再这么傻了,暴动已经失败,不把孟新泽交出来,日本人决不会罢休的,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几百号弟兄,必须牺牲孟新泽!

    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泽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过去的事,还……还提它干啥!”

    孟新泽却道:

    “我想让你记住,你老王曾是一条汉子!现在,我还希望你做一条英雄好汉!我姓孟的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可我劝你好自为之,多少硬气点!”

    王绍恒突然发作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粗野地骂道:

    “硬你娘的屈!你他妈的少教训我!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儿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会走到这一步!明说了吧,地面上究竟有没有人接应,我他妈的都怀疑!”

    “对!这狗操的坑了咱们!”

    “别和他啰嗦了,先捆起来再说!”

    “捆!”

    “捆!”

    王绍恒和他身边的七八个人将孟新泽扭住了。他们不顾孟新泽一只胳膊已经受伤,不顾孟新泽痛苦的**,硬将他按倒在潮湿的地上。

    孟新泽被这污辱激怒了,本能地挣扎起来,身子乱动,腿乱踢,嘴里还喊着:

    “弟兄们,别……别上他们的当!我们当中有……有人告密!”

    有人用脚狠狠踢他脑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么挣也挣不脱那牢牢压住他的手和脚。他大口喘着气。被迫放弃了重获自由的努力。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和这帮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没逃出去么!”

    “是呀,何化岩他们混蛋,与老孟没关系!”

    然而,交涉者的声音太微弱了,太微弱了!他们已很难形成一种威慑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阴险可怕!人,实际上都是狼!在某种程度上,比狼还要凶,还要狠,还要毒!人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类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们的当了,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他们做什么牺牲。

    撤到东平巷以后,他就想到了这场悲惨事件的收场问题。他确乎想过挺身而出,为弟兄们承担起这沉重的责任。他不怕死,他早就准备着轰轰烈烈死上一回,为救弟兄们而死,死得值!

    现在,他觉得自己受了污辱,他后悔了,他不愿为面前这帮想置他于死地的混蛋担什么责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问他的话,他一定把这帮混蛋全扯进去——包括王绍恒!这帮混蛋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活在这个慓悍的世界上。

    巷道里越来越乱,那帮急于向地面上日本人讨好的家伙显然已控制了局势,有人跳到他曾经站过的煤车皮上发表讲话,要求弟兄们把那些杀死过矿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认出来。关在工具房里的五个日本人和十几个矿警被那些家伙放了。他听到一个刚刚被松了绑的矿警头目在叫:

    “弟兄们,不要怕,只要你们走出矿井。向地面的皇军投降,弟兄我包你们无事!弟兄我叫孙仲甫……”

    突然响了一枪。

    那个刚刚跳到煤车皮上的孙仲甫被击毙。

    “谁开的枪?”

    “抓,抓住他!”

    “哎哟,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枪。

    充塞着肮脏生命的巷道里鼓噪着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绝望与恐怖中冲撞着,倾轧着……

    巷道里更加混乱。

    没人敢往那车皮上站了。

    孟新泽一阵欣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并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汉,不愿屈服的生命还顽强地存在着!

    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聚在孟新泽身边的那帮卑鄙的家伙已发现了潜在的危机,他们拉起孟新泽,把他往原来关押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推。

    工具房门前突然挤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胜,老祁提着把煤镐,田德胜手里抓杆枪。

    田德胜拦住了王绍恒:

    “把姓孟的这王八交给我!”

    王绍恒说:

    “先关起来,先关起来!”

    田德胜又犯了邪,抬起手,恶狠狠打了王绍恒一个耳光,破口骂道:

    “王绍恒,你他妈的充什么圣人蛋!在这地方能轮得到你说话么!现在,弟兄们推举老子去和日本人谈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绍恒愣了,畏畏缩缩往后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谁推举了田德胜做谈判代表?这刻儿,一切都乱糟糟的,谁能代表得了谁?

    人类自己制造出来而又制约着人类自己的一切秩序,在这里都不起作用了。权威已不复存在了,野蛮的生存竞争的法则最大限度地支配着这帮绝望的人们。每个人都有权利宣称他代表别人,而每个人实际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这种时候,每条生命的主人只能对他自己的生命负责!

    主绍恒是最聪明的,他不再去和由德胜争执,悄悄退缩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来,鼻子又嗅了起来。他要判明那些危险的气息,迅速躲开去。从田德胜凶光毕露的脸膛上,他想到了侥幸逃生后的漫长日子,他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能落得一个张麻子的下场!

    扭着孟新泽的几个家伙都在和田德胜争: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代表我们?”

    “对,谁推举了你?”

    “反正我们没推举你!”

    “揍,揍这王八蛋。”

    ……

    田德胜将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实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着:

    “揍!来呀!爷爷倒要瞧瞧,谁他妈的敢揍爷爷,不孝顺的东西!”

    恶毒地一笑,手一挥:

    “老祁,老周,你们都给我上,缴了这几个小子的械,把他们也送给日本人去!”

    田德胜话音未落,一场混战旋又开始了,双方扭到一起,拳打脚踢,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声,哭喊声和肉与肉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在混战之中,田德胜、老祁一帮人将孟新泽抢到了手。他们撇开手下那帮依然在混战的弟兄,拖着孟新泽沿着东平巷向外走了几十米,而后,钻进了通往二四二〇煤窝的上山巷子。

    孟新泽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不无感激地道:

    “老祁,老田,今日可多亏了你们……”

    田德胜道:

    “别说这些没用的屈话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那帮王八蛋发现了!”

    老祁也说:

    “对,快,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不能露面了!日本人不杀你,那帮杂种也得杀了你!”

    “走!咱们快走!”

    他们爬上山,穿过二四二〇煤窝,来到了老祁和田德胜曾摸过的老洞前。

    田德胜道:

    “老孟,你就躲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和老祁还是出去,日本人不会把我们都杀了!只要我们再到二四二〇窝子下窑,我们就来找你,给你送吃的,不论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万不要自己出来!”

    孟新泽搂住田德胜哭了:

    “老田,好兄弟!我对不起弟兄们!你……你一枪打死我吧!”

    田德胜狠狠打了孟新泽一个耳光:

    “姓孟的,别他妈的这么没出息!你狗日的是条汉子!不因为你是条让老子佩服的汉子,老子才不救你哩!”

    老祁也说:

    “对,就是死,咱们也得硬硬生生!你要真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就是孬种,我姓祁的也要咒你!”

    孟新泽道:

    “可我躲在这里,这四百多号弟兄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老祁道:

    “这你不要管!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没看到那帮混蛋已经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么?他们的狗命才用不着咱们操心哩!”

    “真的哩,这年头谁能顾得了谁?”

    田德胜也说。

    孟新泽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门口的一幕,长长叹了口气,最终被老祁和田德胜说服了。

    老祁和田德胜双双告退,临走时,二人又把身上的小褂脱了下来,交给了孟新泽。老祁手中的煤镐也留下了。

    老祁又说:

    “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小褂也能吃!”

    孟新泽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猛然明白了他面临着一个比死更困难的问题,那就是活下去!

    井上?哦,井上没有暴动。想想呗,探照灯亮着,岗楼、哨卡的机枪支着,井上手无寸铁的弟兄哪个敢动?游击队又没有来,硬着头皮往外冲,那不是白送死么!井上两个战俘营都没人动,这事我知道。

    天亮以后。日本人开动绞车,将一块贴一着告示的牌子挂在罐笼里,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暴动的战俘们投降。告示说:只要战俘们保证井下矿警和日本人的生命安全,并交出暴动的领导人,日本皇军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井下大多数人早已准备投降,一看到这告示,马上动作起来,要把那些积极参加暴动的骨干分子抓起来。结果,又一场惨祸发生了:一个不愿意向日本人投降的硬汉子,把井下的**房给点爆了。

    **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现在老祁面前的,安在**房门框上的那扇涂着黑漆的沉重铁门,支开了一道大约半米宽的缝,铁门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顶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门口没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门口的时候,没顾着多想,就一头钻了进去,开初,他并不知道是**房,也没想到要把**房里积存的**全部引爆。

    事情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的。

    当时,他只顾着逃命。大巷里,有人追他,起先是两个提着煤镐的家伙,后来。又多了两个端枪的矿警。这四个家伙大约是看到了挂在罐笼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来,送给日本人。

    其实,一回到东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危险,在没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东平巷里那些卑鄙无耻的家伙已经开始四处搜捕他了,他们认定:这次暴动是孟新泽和他领导的。一个好心的朋友劝他也像孟新泽那样躲起来。他没躲,他只把破柳条帽的帽檐拉低,把手中的电石灯灯火拧小,还试图蒙混上井。

    最初的混乱时刻,那些想抓他的人,还没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认识他的没有多少。后来,那些恢复了统治权威的矿警、日本人要弟兄们按原来的煤窝子,在巷道里分段集合,准备上井。他发现不对劲了,才沿着东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东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发现了。他被追到了那条通往**房的矮巷子里,这才意外地发现了**房,发现了**房无人看守。

    跨进**房大门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身子一歪,差点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电石灯一照,才发现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尸体。那具尸体周围散落着不少**块——显然,在暴动发生的时候,有些弟兄打死了这个**房看守,可能还拿走了一些**。

    **房里很黑,悬在巷顶上的那盏电灯只把光线照到**房的二道门门口。二道门也是厚铁板做的,铁板上还密密麻麻铆着许多钢钉。

    他进了二道门以后,想起了那盏昏黄的灯。他觉着那盏灯的存在对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盏灯灭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门口的一堆沙子上发现了一柄军用小铁铣。他抓过铣,举起来,把灯打碎了。

    这时,那几个追他的家伙冲了过来。

    他拼出全身的力气,扛动了头道铁门,“咣咣”一声,将铁门关上了,继而,又从里面拴上了钢销子。

    销子刚插死,**、煤镐击打铁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咣咣当当”的击打声中,还夹杂着一些恶毒的咒骂:

    “姓祁的,开门!快开门!”

    “狗日的,再不开门老子就用**炸了!”

    “让日本人用机枪来扫,把这杂种打成肉泥!”

    “看,地下有**,就用这**炸!”

    是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的用途!那帮家伙可以用**来炸门,他不是也可以用**来干一些他想干的事么?

    他哈哈大笑了,对着咣咣做响的大门吼:

    “狗操的,你们炸吧!老子就等着你们炸哩!你们不炸老子也要炸哩!”

    吼过之后,他不再搭理他们,径自跨进了第二道铁门,不慌不忙地提着灯进了**房。他想弄清楚,这**房里究竟有多少**?他能不能把这座地狱炸个粉碎,一举送上西天?

    引爆这些**的念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他像个将军一样,在**房里巡视。

    巡视的结果,他很满意,房内的**整整齐齐码了三面墙,足有二百箱,导火线也不少,一盘压一盘,堆得有一人高。

    他把电石灯往**箱上一放,用肩头把盘在一起的导火线扛倒了,而后,扯开其中的一盘,插到了**箱的缝隙间,接下来,又扯开了第二盘,第三盘,第四盘。他还打开了一箱**,将箱内用油纸包着的**块全倒了出来,每盘导火线顶端插了一块。干这一切的时候,他很欢愉,仿佛早年在自家的地里干活似的,几乎没感到死的恐惧。

    死的恐惧对老祁来说已不是陌生的东西了,战场上的事不去说,光在这阎王堂,他就经历了三次,一次是二四二〇煤窝的冒顶,一次是东小井老洞透水,最后一次是在地面上面对着高桥的指挥刀和狼狗。实际上,他应该算是死上三次了!死才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哩!这资次,他只不过是给从前已经历过的死做个彻底的总结罢了!

    把**、导火线摆弄好之后,老祁似乎有些累了。他盘腿坐在干燥的洋灰地上,眼盯着面前的**和导火线,不无自豪地想:

    这一回,他将气气派派,轰轰烈烈地死!他的死将不受任何人控制,不被任何人打搅,他夺得了生命的裁决权和自主权!这样的死,对于一个军人,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讲,是值得骄傲的!

    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似乎觉着不对劲了,他们不再恶狠狠地砸门,不再恶毒地咒骂,也不敢再用**和机枪进行恐吓,他们软了下来,像娘儿们一样求他:

    “老祁!老祁!出来吧!不要再干傻事,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是的,老祁,不为自己,您也为我们大伙儿想想!”

    “老祁,开门吧,我们去向日本人求情!”

    “老祁哇,我求您啦,弟兄们求您啦!”

    老祁慢慢将脸转向了大门,身子却没立起来。他没发火,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恐惧:“伙计们,想开点,人活百岁,总免不了一死,今日里咱们的大限到了,命该如此,谁也甭埋怨谁了!”

    门外一个家伙竟哭了起来!

    “老祁,你想想我们!想想井下的弟兄们,这些**只要一炸,弟兄们就全完了!”

    “你们……弟兄们?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你们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偌大个世界推进地狱?你们都是些不知礼义廉耻的混账王八蛋!你们没有资格活下去!”

    这恶毒而凶狠的话,他说得极为平静。

    没人能说服他。

    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他。

    那帮只顾自己的无耻之徒该死,那些不愿反抗,甘心跟着他们跑的家伙该死!而剩下的那些硬汉子,那些不愿做牲口的中国军人一定会同意他的决定,轰轰烈烈的死上一回。这样轰轰烈烈的死,是军人的绝好归宿,它将证明一种属于军人的不屈精神!

    他镇静地提起电石灯,点燃了摆在面前洋灰地上的五根点火线。瞬时间,导火线“嗞嗞”燃烧起来,乳白色的烟雾在**房迅速弥漫开来……

    导火线烧了一半的时候,烟雾从铁门的缝隙钻了出去。

    门外的几个家伙吓慌了,他们放弃了一切自以为是的念头,拔腿往大巷里跑,老祁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一路的惊叫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

    老祁又一阵开怀大笑。

    笑毕,他取下钢销,“咣当”拉开了大铁门,他对着大铁门,对着他想象中的贵州高原,对着他无限怀念的老家跪下了:“父母大人,古来忠孝难两全,今日里,不孝儿为咱这苦难的国家先走一步了……”

    面颊上,泪水双流……

    是日八时三十八分,大爆炸发生了,聚集在大井口和主巷道里的二百余名第二次投降的战俘大部分丧生。主巷道和大井口附近的马场、料场被彻底毁坏,**房周围两里内的所有巷道和煤窝全被震毁,远离地下的大井架也损坏了,爆炸后呈十二度倾斜,大井附近的地面仿佛闹了一场地震,许多建筑物上的玻璃都被震破了……

    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王绍恒刚跨出罐笼。他走下了井台,先是发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没过多大工夫,又看到了从井口里喷出来的浓烟气浪。他一下子吓傻了,竟软软瘫在地下起不来了。

    两个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将他摔到了井口旁的那堵矮墙边。矮墙边已聚了不少人,大约有三四十个。最早上来的百十口人被押走了,他们也等着押解。矮墙上站着日本兵,矮墙对面的绞车房平台上支着机枪,周围的高大建筑物上布满了矿警和日本兵。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来了。龙泽寿提着指挥刀站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井台上,高桥正忙着向那些刚上井的日本人和矿警了解下面的情况,高桥不时地大声喊叫着,用鬼子话骂人。

    这时,地面又剧烈地颤动了一阵子,大井口的烟雾涌得更凶,仿佛那深深的地下躺着一只吞云吐雾的巨兽。

    大家一时都没意识到那是井下**房的爆炸,不但王绍恒和他的弟兄们没有意识到,就是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也没有意识到。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跑到井口张望。他们还用询问的目光互相打量着,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困惑持续了大约五六分钟。

    在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想到**房爆炸之前,王绍恒已想到了这一点,他认定自己完了!

    他被人出卖了!

    他被井下的那帮亡命之徒出卖了!

    那帮傻瓜不想活,竟也不让他活!他们根本不应该这样做!可他们竟做了!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

    他料定这是孟新泽干的事,孟新泽是他的克星,是他命运的对头,这个混蛋又臭又硬,只有他能干出这种不顾后果的事,他真后悔在井下没能一枪打死他,他想,如若那时候趁着混乱打死他,面前的事情会结果得很漂亮。到现在为止,日本人确乎没杀一个战俘哩!日本人多少总还是讲些道理的!

    他想活。他真想活。进了阎王堂之后,活下去成了他全部行动和一切努力的目的。他凭着自己的谨慎小心,机警地躲过了一次次灾难,万万想不到,最终却还是被灾难吞没了……

    明晃晃的太阳在对面的矸子山上悬着,把矸子山顶的那个钢铁笼架照得白灿灿的。铺在山上的铁轨像两根闪光的绳子,把山顶上的钢铁笼架和腿下的大地联在一起。一只苍鹰在迎着太阳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几个孩子在研子山上抬炭,他们在向这边看哩。

    这一切多好!他的太阳,他的苍鹰!

    然而,再过十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这一切都将从他眼前消失!他将因为井下那帮亡命之徒的亡命之举,成为日本皇军枪下的冤魂!他会像一个落在石头上的鸡蛋一样让生命的浆汁流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又抬头看太阳。

    他把太阳想象成鸡蛋的蛋黄。

    “活着,该多么好!”他又一次想。

    可是,究竟是谁不让他活?除了井下那帮亡命之徒,除了他生命的克星孟新泽,还有谁不让他活?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面前的日本人,想到了他曾经参加过的现在还在进行的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凶残的日本人害了他,是这场战争害了他……

    就在这时,高桥站在井台上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龙泽寿的指挥刀举了起来,又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迎面架在绞车房平台上的机枪响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块坚硬的石头落去。在对面平台上的机枪响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打倒……”

    许多声音跟着吼了起来:“打倒……”

    机枪声把这最后的吼声淹没了。

    当整个地层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瑟瑟发抖的时候,孟新泽醒来了。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浸人了泥水中,一只肮脏发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这有些怪哩!他原来不是躺在煤邦边一片干燥的煤屑上的么?他怎么会躺在黑水里?这黑沉沉的地下又发生了什么灾难?

    他带着本能的恐惧向煤邦边爬,两手四下摸索着他的灯。当湿漉漉的脑袋碰到了煤邦的时候,灯摸到了。

    灯又一次点亮了。跃动的灯火像一轮缩小了好多倍的太阳,把许多关于光明的记忆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来,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想:也许日本人正在这地层下进行着大屠杀,也许日本人已进了东平巷,也许日本人就在二四二〇煤窝附近搜索他!是的,他们决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尸体!

    他当即决定向上爬,爬得离洞口远一些。

    他看了看掖在腰间裤带上的怀表,判明了一下时间,然后,把灯往嘴上一咬,把老祁留给他的煤镐一提,猫着腰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约五六十米。洞子变矮了,有些地方的煤邦还倒塌下来,猫下腰也过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他知道这洞子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耗子老祁和田德胜都到这洞子里来过,如果洞子里有脏气,他们早就把命丢了。

    他爬了好一会儿,当中还歇了两次,最终爬到了洞顶的缓坡上,缓坡上果然有个黑沉沉的水仓,水仓里的水接着顶。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后,仰面朝天在缓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头上的顶板,顶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顶板下,没有任何支架物。他把脑袋向两侧一转,又注意到:煤邦两侧也没有任何支护物。他一下子认定:这段洞子不是今天开出来的!

    他翻身爬了起来,颤抖的手里提着灯,沿着煤层走向向下摸,摸了一阵子,又转回头往上摸,一直摸到水仓口。煤层在这个地段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凸”状,水仓恰恰在那个凸状的下凹处!这说明这条洞子是沿煤层走向打的,下凹处的积水如果放掉的话,道路也许可以走通!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浑身发颤,汗毛直竖,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想:只要他在这不到五米长的缓坡上开一道沟,把洞顶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许就会像一轮早晨的太阳似的,从一片黑暗之中跳将出来。

    这念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弥漫的思绪,只用心灵深处那双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着的太阳。他要在他的太阳照耀下,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阳!

    小褂一甩,电石灯往煤帮边上一放,他抡起救命的煤镐,在脚下的缓坡上刨了起来,动作机械而有力,仿佛整个生命都被一个不可知的神灵操纵着在连续不断的煤镐与矸石的撞击声中,他的意识一点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泼到地上的水,先是顺着地面四处流淌,继而,全部渗进了肮脏的泥土里……

    不知刨了多长时间,他累趴下了。

    他趴在他开掘出的水沟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看表,看完马上又把时间忘掉了——时间对他来说已役有任何意义了。

    他又弯下腰在地下刨。

    他像兔子一样,用手把刨松的研石渣向煤邦两边扒。

    手扒出了血。

    他终于刨到了水仓边上,水仓里那漫了顶的黑水“哗啦”一声,瀑布般倾泻下来,一路喧叫着,顺着他开掘出的水沟流到了下面的老洞子里。

    黑水在他身边流了好一会儿。仿佛一条欢快的小溪流。后来,在水沟里的水渐渐又浅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冷风的吹拂。

    风!

    有风!

    他猛然站了起来,戴着柳条帽的脑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顶板上。

    他昏了过去。

    还是那清凉的风把他吹醒了。他爬起来,在水沟边潮湿的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灯对着水仓照。他看到水仓的水离开了顶板,那凉风正是从水面和顶板之间的缝隙中吹过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跳到水里,迎着风向前走,开始,黑水只没到他的腰际,继而,黑水升到了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几乎没到他的嘴。灯点不着了。他把它拧灭了,高高举在头上,让灯盏贴着顶板。大约走了不到十米,水开始下落,整个洞子开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干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挡住风,点亮了灯。

    炽白的灯光撕开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块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现在他面前了,他先是看到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大箩似的煤筐,那煤筐就在他身边不到两尺的地方,筐里还有一些煤,大拇指般粗的筐系子几乎拖到他跟前。他本能地用手去抓那筐系子,万没想到,抓到手里的竟是一把泥灰。

    他吓得一抖,身子向后缩了缩。

    身后是水,是地狱,他没有退路,他只有向前走。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爬到煤筐边,用脚在煤筐上碰上碰,煤筐一下子无声无息地散了。

    他由此认定,他已从日本人统治的矿井里爬了出来,进入了一个前人开过的小窑中。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西严镇的土地上清朝末年开过无数小窑,他们挖煤时就常碰到当年的一些采空区。

    他又举着灯向前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具他再也忘不了的骨骼,那具骨骼倒卧在距他五步开外的一片泥水中,圆凸凸的脑壳上绕着一团辫子,仿佛一只乌龟趴在一条盘起来的蛇身上。骨骼完好地保持着爬的姿势,它的一条腿笔直,脚骨蹬到了泥里,另一条腿骨弯曲着;两只手,一只压在胸骨下面,一只向前伸着,五个已经分离了的手指抠进了煤邦里,白生生的指骨像一串白色的霉点。

    他断定这骨骼的主人是一条男子汉,是一条属于久远年代的男子汉!他在这里开窑,在这里下窑。在这里遇到了死神,又在这里和死神进行了较量!他能用一个男子汉的思维方式推断出这个已化作永恒的男子汉的故事!他一下子觉着,他从这具年代久远的男子汉的骨骼上窥透了生命的全部秘密!

    他爬到了那个男子汉跟前,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把电石灯的灯火拧得很大,悬在那个男子汉的脑袋上照。

    “伙计!伙计!”

    他痴迷地喊,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具骨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那骨骼似乎在动,一些骨节在格格响。

    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一阵风把灯吹灭了,这条原本属于历史的老迈煤洞重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骨骼在黑暗中响得更厉害,仿佛一个暴躁不安的男人在抡着拳头骂人。

    他却一点不害怕。

    他完全麻木了。

    擦洋火点灯的时候,洋火烧疼了他的手,他身子一颤,才从恍恍惚惚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他最后在那具骨骼上看了一眼,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从历史的地层,向现实的地面走。

    他从黑暗的地狱,向希望的太阳走。

    那些属于历史的物件全部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抛在一片永恒的黑暗与平静中。他不属于过去的历史,不属于永恒的黑暗,他只属于今天,他那骚动不安的生命在渴望着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

    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在他耳边响着,机枪在哒哒哒叫,飞机的马达声像雷一样在空中滚,身边的空气发热发烫。“五一九”,灾难的“五一九”呵!活下去!活下去!狼狗在叫。机枪,注意机枪!只要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

    头脑乱哄哄的,精神又变得恍恍惚惚。他什么时候把灯咬在了嘴上,在地上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手上,腿上磨出了血,竟也没觉着疼。

    当头脑清醒的时候,他觉着很危险,他想,他应该唱支歌,大声唱,用这支歌来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判断能力。

    他扯开喉咙唱那支熟悉的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妈的,唱不下去了!下面的歌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又从头唱: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和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还是唱不下去。

    “混蛋!混蛋!混蛋……”他尽情而放肆地大骂。他又唱,像狼嗥似的唱。依然是那四句。

    他料定自己的脑袋出了点什么问题,他不愿和自己的脑袋为难了。他就唱那四句,唱完一遍又一遍,头接着尾,尾连着头,唱到最后,他也弄不清哪是头,哪是尾了。

    他唱着这支被记忆阉割得残缺不全的军歌,爬了一段又一段。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刨开了一堆又一堆冒落的矸石。

    他唱着这支残缺不全的军歌,爬到了一堵倒塌了半截的砖墙前。

    他木然地从砖墙上爬了过去。

    砖墙外是一片乱坟岗子。一些跳动的荧火在破败的坟头上飘。远方是迷迷茫茫的大地,是一片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大地。

    他爬过砌在窑口的那堵砖墙,栽倒在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堆上。一块从黄土、杂草下凸暴出的棺木硬硬地硌着他搓板似的肋骨。两只乌鸦被惊起了,扑腾着翅膀向空中飞。

    突然飞起的乌鸦,将他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他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他从地狱中爬上来了。

    他一阵欣喜,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他笑着,头在坟头上拱着,像个饥饿的羊似的,用嘴啃坟堆上的青草。他从青草苦涩的汁水中嚼出了自由的滋味,继尔,他默默哭了。他突然觉着真正的他并没有从地狱里走出来,他的躯体,他的血肉,他的情感,他的仇恨……他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座地狱里,留在了那段已成为历史的永恒的沉寂中。走出来的不是他,而是那具骨骼,那具没有血肉,没有感情,没有幻想的骨骼。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者死,死者生,生与死并没有明确的界限。阴阳轮回,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谁也说不清谁何时生,谁何时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他带着这些纷纷杂杂的关于生死的念头,倒在坟头上睡着了,枕一片黄土,盖一天繁星,——其实,他并不想睡,他是想走的,然而,他混账的脑子已指挥不动混账的躯体了。

    醒来的时候,从那眼破窑里又爬出了一个人,那人一身污泥,满脸漆黑,像个鬼,他没去仔细辨认那人的面孔,就扑上去抱住了他。

    那人大叫:“老孟,真是你,真的是你呀!你狗……狗日的命真大!”

    他这才认出,那人是田德胜。

    “老田,你!你也活着!”

    “对!对!我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那帮混蛋要抓我,我东躲西躲最后躲到你这儿来了,哈哈,唔,快走吧,天一亮就走不掉了!”

    他又问:“那些弟兄们呢?”

    田德胜叫道:“滚他妈的弟兄们吧,你活着,我活着,这他妈的还不够么?”

    他默然了,拍拍田德胜的肩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走!”

    旷野茫茫,一片静寂,夜风在坟头上,在草棵间,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荡来荡去。一些早凋的枯叶在脚下滚。他们判定了一下方向,走出了坟地,走上了田埂,走向了田埂尽头的黄泥大道。

    这时,他眼前又浮现出民国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的景象,他蛮横地告诉自己:明天,将是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的五月二十日!

    远方的大道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庄。一条狗在叫……

    游击队?嘿!哪来的游击队呀!有人说暴动的时候根本没和游击队联系,还有人说,联系了,游击队没来,谁知道呢?暴动过后,日本人花了半年时间才恢复了矿井。他们对炸死在井下的战俘蛮敬重的,对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态度也好多了。他们不能不承认: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中国军人中也有不少硬汉子哩!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阎王堂被汪伪**接收,这时候,我们才听说,那次暴动还是跑出去了几个人,就是从那条老洞子跑出去的。这几个人在当地老百姓的掩护下,进了山,此后,几经辗转到了重庆,重庆当时的报纸登过他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