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穿越小说 > 金銮风月 > 正文 第四章 心里有刺
    第二十九章 亲人相见分外眼红

    任老太太心里窝着一股气儿,眼皮不带半撩的,真心不想看见重新回到这个大家庭的三姑娘宗政恪。为的啥?银子!

    要说任老太太姐妹俩嫁得都好,任家只是鱼岩府隔壁临河府的没落家族,与宗政家万万比不了,就算是大富吴家也算高攀。

    且宗政谨当年是鱼岩府远近闻名的青年俊材,有才有貌,还有家世。哪怕是做填房,任老太太在娘家也很是风光有面子,明里暗里没少挤兑嫁作商人妇的庶妹吴任氏老太太。

    但宗政家吃亏在一点,财货不丰。所以吴任氏老太太才能豪爽大气地直接拿出五百两银子的饭钱啪啪打脸亲姐姐,这机会可不多,逮着一次算一次。

    任老太太的嫡亲儿媳妇平二太太如今管着中馈,但每个月的帐目任老太太都是要过目的。她很清楚宗政家三房如今的财政状况——大部分的现银都用来给宗政谨重谋起复,每个月连主子带下人的花销在内,不超过三百两银子。

    宗政谨在任上时还好点,丁忧之后这几年完全是坐吃山空,就靠着几处田庄的出息在撑着。至于铺子,分家时三房倒也分了几处,但每年铺子的分红都直接走了宗政谨的私帐,任老太太这儿根本没落下半个子儿。

    她心里不是没有怨言的,也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干。现在清楚了,原来老头子心里最挂念的还是宗政恪这个嫡长子所出的嫡亲孙女儿。再往深了想,她这个继室太太做了几十年,在老头子心里依然比不过元配嫡妻。

    所以任老太太看宗政恪顺眼才怪,其中又有一层,宗政恪的母亲萧大太太当年嫁妆极丰,相当惹人眼红。

    宗政修与萧氏遭难之后,任老太太就在亲儿子亲媳妇的窜掇下将萧氏的嫁妆仓库钥匙拿在了手里——宗政谨考虑到老公公确实不好掌管儿媳妇的嫁妆,再加上对任老太太也有几分信心,便将钥匙给了她。这么多年过下来,任老太太都不知道那间小仓库里还剩下多少东西。

    起先任老太太并不敢打萧大太太嫁妆的主意,她看得清楚,老头子对嫡长子所出的孙女儿很是上心。但后来,某次她拿着嫁妆单子清点东西时,不知怎么头脑发昏取了一件儿摆设放在房里,惹来吴任氏老太太的好一番恭维羡慕,那件摆设从此就没放回去。

    任何事,一旦开了头,就会有一有二有三。任老太太本就是破落户小家族出身,眼皮子浅、虚荣心强、见不得好东西——吴任氏老太太私底下这么编排这位嫡姐,萧大太太陪嫁的那些东西着实耀花了她的眼,也迷乱了她的心,此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

    原本她想着趁宗政恪回家之前好好整理一下仓库,被挪用的家具摆设赶紧还回去,被摆出来挂出来的古董字画也赶紧收拾回箱笼,被赏出去或被变卖的首饰衣料赶紧填补填补。至于那些田庄铺子的产出,这么多年下来掌事的早就换成了自己人,到时候怎么说也得费些思量。

    反正宗政恪三岁多就送入尼庵清修,纵有嫁妆单子,她又能分得出什么真假好坏?如果她身后还有外祖家可以依靠,倒也麻烦,谁让自她父母逝后,宗政谨迁怒于苏杭萧氏,两家这么多年就再也没有来往了呢?!

    但没想到,宗政谨回来的第二天就叫任老太太收拾衣物行李,要赶时间搬到清净琉璃庵里去避难。任老太太唬得半死,再问宗政谨他又不肯多说半个字。那几天,这死老头子天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什么。两个儿子都被他打发去整理物件儿,对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宗政谨是三房的大家长,向来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任老太太没办法,只能照做。终于搬到清净琉璃庵,是哪儿哪儿不方便。房子窄小,光线阴暗,家具简单,装饰基本没有,要不是吃食还算顺心受用,任老太太都打算打道回府了。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住下来才三天,宗政家的这**人便听说鱼岩河下游决了堤,鱼岩府整个都泡在了水里。宗政伐吓得半死,苦求了宗政谨,才冒着大雨将他的生母春太姨娘给接上了山。

    任老太太终于消停了,也闭上了连日来诸多抱怨的嘴巴。只是今日,宗政恪结束清修重回宗政家,她的嘴巴又有点发痒。无奈,她完全没料到这位在尼姑庵生活了十年的三姑娘,诸般规矩都学得非常好,挑不出任何错来。无疑,这更刺了任老太太的心。

    宗政谨对宗政恪非常上心,特意挑选了最好的时辰让她走出清修的小佛堂。外出不便,先给长辈磕头行礼算是简单的仪式。回头,宗政谨还说了,要让她去族庙给祖宗们磕头敬香——从来只有男丁才能入族庙!

    任老太太想起不久之前她候着这孙女儿仪态优雅的走近,给她磕头行礼时只恭敬地唤她“老太太”,胸口就闷得慌。尤其是看清楚三姑娘的容貌和她通体素净却不失雅致、于细节处更见华贵的打扮之后,她更加不舒服了。

    哪怕这顿午膳全部是惠永大师的手艺,任老太太仍然用得索然无味。对此,宗政恪目不斜视,专心吃自己的,无关紧要之人的眼光,她何必在意?

    食不言,一时寂然饭罢,漱口之后丫环们按大小主子们的喜好沏上香茗。宗政恪身边服侍的是徐氏,也给她端来一盏闻着竟没多少香气的茶,汤色瞧着也普通,只泛着微微的浅碧色。

    挨着任老太太左手边坐着的宗政愉便笑问:“不知三妹妹今日喝的是什么茶,又最喜欢喝什么茶?也好告诉咱们,日后方便三妹妹来时款待。”

    宗政恪抬眸看向宗政愉,淡淡回道:“山野之间常见的野茶罢了。我不挑茶,随意就好。”

    任老太太右手边坐着的宗政悦便哧地一声笑,声音娇脆。她年纪小,向来受宠爱,颇有些任性。取笑完了,她便睁着大眼睛,笑眯眯地道:“三姐姐才回家,恐怕不晓得,咱们家世代书香,吃的用的顽的东西都不可随意。若是随便取用了东西,若被人知晓,不免要受些耻笑——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宗政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赶紧为妹妹的话打圆场:“三妹妹别听悦姐儿胡沁,山野之间多有好茶,古来那些高人雅士也是极爱品尝的。”

    “悦姐儿怎么胡沁了?”任老太太瞧一眼宗政愉,又正色对宗政恪道,“你既回了家,少不得家里的规矩也该知道知道。那些山野村夫卖给尼姑庵的又会是什么好东西?该扔的就要扔,回头家里自然会给你更好的。”

    “咦?怎么这么香?”说话之人看上去比宗政悦大不了多少,一张娇美的瓜子小脸,两只大眼睛活泼灵动。这是宗政伐的嫡女,刘三太太所出的五姑娘宗政惜,今年十岁。

    宗政惜紧邻宗政恪而坐,自然第一个嗅到了宗政恪茶盏里慢慢飘逸出来的清淡香味儿。经她这么一说,一桌子的人也才发现,刚刚瞧着普通的茶汤渐渐变成了惊人的翠绿色,十几片茶叶在汤中沉沉浮浮,微卷的叶片脉络竟有些像是佛家的“卍”字。

    坐在宗政恪另一侧的是宗政伦贵妾王姨娘所出的二姑娘宗政慈,她生着微丰的鹅蛋脸,此时一弯新月眉高高挑起,不大的眼睛撑得圆滚滚的,满脸满眼的震惊,失声道:“普陀佛茶!”

    宗政恪有些意外,便看了宗政慈一眼。宗政慈急忙用帕子掩了嘴,免得观来不雅,又笑问宗政恪:“三妹妹,我没认错吧?”

    取过徐氏递来的热帕子慢条斯理地拭了嘴角,凤目流波,往宗政慈那边儿瞟了瞟,宗政恪点点头,脸上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表情,淡然道:“二姐姐好眼力。这是尊者赐下的佛茶,给我清心修行所用。”

    嘻,宗政惜笑出声。四姑娘宗政悠是她的庶姐,坐在她与宗政悦中间,唯恐她惹了任老太太不高兴,匆匆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捂住嘴巴强忍住笑意。

    这脸打得可真是啪啪啪响得厉害。普陀佛茶的确产自山野之间,完全自生自长,无人照看,常见的很。但是那山,可是大名鼎鼎的南山,东海佛国的南山!

    宗政惜在心里不住冷哼,眼风扫着表情僵住的宗政愉和宗政悦——还当人家大老爷大太太生下的三姑娘是她和宗政悠这样庶子所出的女儿,想怎么挤兑就怎么挤兑?!被打脸了吧,活该!

    啪嚓一声响,却是宗政悦将手里的茶盖给掉到了地上。她气得小脸通红,还想再对宗政恪抢白几句,冷不防对上宗政恪黑黝黝仿佛寒潭也似的清冷凤眼,她想说的话忽然哽在喉咙里。

    呆滞须臾,宗政悦扭头便冲宗政悠发火:“四姐姐拉五姐姐做什么?让她笑啊!”宗政悠的小动作她怎么没看见?刺眼得很!

    宗政惜拍案而起,隔着宗政悠嘲笑道:“四姐姐又碍着你什么了?!六妹妹自己没见识闹出大笑话,何必冲无辜的人发火?”

    “好啦!”任老太太眉毛立起来,却不去说孙女们,反倒朝着自己身后的平二太太和刘三太太发脾气,“你们瞧瞧你们教出来的好女儿,当着长辈的面儿就敢摔壶掼碗。这要传出去,人家还说宗政家的姑娘混没教养,当面就敢不敬长辈!”

    哟,这是指桑骂槐了。宗政恪心里好笑,她招谁惹谁了,喝一盏茶而已,竟闹出这么多事来。但她就是不动如山,全当没听见这番话里话外的数落,谁能奈她何?

    第三十章 丢人现眼到家了

    宗政悦不高兴,这是有原因的。

    十几天之前,在鱼岩山道上和小花坞被鱼岩郡王府折腾一场,这小姑娘受了极大的惊吓。回家之后,晚上她就起了高热。幸好只是急诊,服了两贴药她便好了。

    但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曾经听她的母亲平二太太与她的奶娘抱怨,若非在庵里清修的三姑娘惹了佛国尊者的注意,一心修道的鱼岩郡王府也不会故意搓磨她们老老小小。

    宗政悦将自己受的这番罪都算到了宗政恪的头上,此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则在于,宗政恪与亲人重逢不过个把时辰的时间,就成了上自祖父下到她的父亲和二叔都最看重的人。

    有多看重,只瞧长辈们赏赐下来的那些东西就知道。

    宗政谨出手就是一套纯金镶蓝宝石的头面首饰,钗簪插梳压发步摇项圈戒指,林林总总大大小小总共十六件。

    当时他就说了,这是他委托二房的老太爷在京里最出名的首饰店珍珑阁提前订制的,仿的是大昭帝国最流行的款式,宝石的成色也上佳。这套头面,只有宗政恪一个人有。他也没给别的孙女儿带礼物。

    任老太太没提防老头子出手会这么大方,她准备的见面礼就有些不够看了——不过是一对儿金镶和田白玉的素面手镯,成色水头都好,款式却偏老气。被逼无奈,任老太太只能将刚买不久的一对儿赤金点翠花枝凤尾簪给添上——她许诺了要给宗政愉宗政悦姐妹一人一支的,这下泡了汤。

    宗政伦和宗政伐两家人的礼物自不敢越过父母去,但也相当体面,各自送出时新的首饰衣料,一看就知道是早早精心备下的。而这些东西,宗政愉众姐妹很久都没收到。

    这也就罢了,祖父还要求无论是宗政愉以下的五姐妹,还是宗政伐的庶长子大少爷宗政棋、宗政伦的嫡长子二少爷宗政栋,都必须给这位即将回到家族怀抱的三姑娘准备礼物。

    宗政悦这心里憋屈的啊,一气之下拿了自己练手用的荷包草草应付了事。当她将荷包递给宗政恪时,她分明发现祖父和父亲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向来疼爱她的父亲还用力地瞪了她一眼。

    所以宗政悦不喜欢宗政恪,就算明知道与她对上会惹祖父不快,宗政悦也不愿意对她露个笑脸。这下好了,就为了一盏茶,宗政悦觉得丢了大脸,还连累母亲被训斥,更加看宗政恪不顺眼,一时仍然忍不住,气呼呼道:“佛茶又有什么好得意的?谁知道是不是人家吃剩下不要的!”

    “悦姐儿!”这次喝止宗政悦的是她的母亲平二太太,她真是恨铁不成钢,额角青筋直跳,厉声道,“母亲平时是怎么教你的?这般没规矩!还不给你三姐姐道歉!”

    “弥勒至尊!”宗政恪宣一声佛号,正色对宗政悦道,“佛涎寿万载,便是尊者吃剩下不要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得便能得到的东西。六妹妹,看来你佛缘不深呐!”

    她叹一口气,看看桌上桌下众人,摇摇头满脸的憾色道:“佛缘既不深,便享不得佛祖赐下的福,否则恐难生受,反倒招灾招难。徐姑姑,去知会惠永大师,请他日后不必费心了。”

    徐氏刚应了一声是,平二太太就急忙走过来,亲自拉住了徐氏的手,亲亲热热笑道:“徐妹妹稍待,容我说两句。三姑娘佛缘深厚,咱们都是沾了三姑娘的光才得了佛祖庇护。三姑娘是姐姐,可千万别与悦姐儿计较。她人小嘴快,心却是好的。”

    沾姑娘的光,吃姑娘的住姑娘的,半个大子儿不掏还满嘴酸话,当姑娘是泥人捏的?徐氏万万看不上任老太太的嘴脸,却又谨守本份不能为姑娘出头。此时她见姑娘拿住了话把儿,几句话便憋得任老太太唯恐以后没得好饭好菜吃,鼓着嘴不敢再多言,心里却还是有些不痛快。

    徐氏轻轻挣脱了平二太太的手,双手叠在腰侧,屈膝给任老太太福了福身,再对平二太太笑道:“老太太,二太太,宿慧尊者一见我们姑娘便说,她二人有前世的宿缘,前世便是知交好友,没想到今生转世投胎还能有相见之时。所以尊者与我们姑娘是平等相交,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和我们姑娘分享。就为了姑娘身子安康,她还特意将大势至尊者手抄的佛经留下,以便姑娘在清修颂经时沾沾尊者的佛光。”

    说到这里,徐氏再度看向任老太太,笑容温和得体,瞧在任老太太眼里却有说不出的咄咄逼人:“老太太,大势至尊者虽是普渡神僧的三弟子,却是大普济寺公认的下一任主持方丈。宿慧尊者说过,他亲自手抄的佛经,不是佛缘深厚的人是无福消受的。尊者虽然爱重我们姑娘,但也是我们姑娘佛缘深厚,才能消受大势至尊者的手抄佛经而不会折了福报。”

    你个老虔婆,把着我们姑娘的佛经不还,还要不要脸?徐氏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挤兑得任老太太将佛经交出来。她以为她在鱼岩府,姑娘在鱼岩山,就不知道她拿着佛经向人炫耀的事?

    任老太太的脸色真是好看,一时青一时白一时红,胸膛气伏不定,竟是气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宗政愉便柔柔笑道:“三妹妹是祖母的孙女儿,三妹妹佛缘深厚,祖母的佛缘自然也深厚。三妹妹,你说是吗?”

    宗政恪对宗政愉缓缓点头,平淡道:“老太太的佛缘当然深厚,大姐姐不是多此一问?”又沉下脸来对徐氏说,“尊者与我之间,何须多说与人听?我倒不怕,就怕平白给尊者招惹了是非。如此逞口舌之利,罚半月例银。”

    徐氏急忙屈膝应是,不敢再多话,柔顺垂头站在宗政恪身后。正此时,去慈恩寺给吴任氏老太太送膳食的秋棠高高兴兴地回来,三言两语将事儿说了,再取出貂皮包裹着的花梨木函。

    几位姑娘的注意力便立时被这只精致又满是富贵气的木函吸引。待打开函盖,看见四蝶步摇和象牙插钗,便是宗政愉也忍不住露出羡慕喜爱之色。

    宗政慈眼里放着光,伸出纤纤玉指轻轻触模细巧金丝围成的金框,笑道:“这金筐宝甸珍珠装可真是难得,瞧着不是仿的工艺,恐怕是往秦魏诸国去的商队带回来的真货色。”

    “就你能!显摆什么?”宗政悦急急接话,得意洋洋地瞥一眼宗政恪,满脸不屑道,“这算什么好物儿?祖母曾赏我一只金函,不仅是金筐宝甸珍珠装,还是交胜金粟的。那些密密实实填满金筐间隙的小金珠子比真的粟米还要小巧精致,争辉斗艳的,‘交胜’之言真真是名不虚传!”

    听到这里,任老太太和平二太太的脸色都有些变了。任老太太不敢做大动作,只在桌下轻轻踢了宗政悦两脚。可宗政悦在姐妹们惊讶羡慕又隐含嫉妒的目光中浑然忘我,也根本没注意到平二太太不住飘过来的眼色。

    她还在比划:“那金函这么宽,这么大,极深,别说这几件首饰,就是几十件上百件也能装得下。而且这金函来头大得很,竟是大昭帝国内造之物,说不定是哪一位妃子娘娘或者公主娘娘使过的珍宝函呢!”

    徐氏突然幽幽开口,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住。她明明顺着宗政悦的话头说,一双微带怒意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任老太太。只听她慢慢道:“大昭嘉善三十三年内造珍宝司奉皇命打造金筐宝甸珍珠装、交胜金粟的金函,一共只得了三只。一只被嘉善帝敬献给了皇太后,一只赐给了皇太子妃,最后一只……赐给了位同副后的悫敏皇贵妃。悫敏皇贵妃无子,只有一个公主,封号秦国公主。这三只金函也不是什么首饰函,专为收藏三尊佛祖雕像所用。皇太后得了一尊过去佛像,皇太子妃得的是未来佛像,悫敏皇贵妃得的却是一尊现世佛像。”

    宗政悦眨眨眼,直觉有些不对。但她自得了那个珍稀宝贝,也极想知道来历究竟,好向她的闺中密友们炫耀。只是苦于那金函是任老太太私下给的,不好拿着去向姐姐们请教。因此,她见徐氏说得头头是道,还挺适时的捧哏:“这位公主难道和亲了秦国,所以封号秦国公主?她带去了这只金函做嫁妆吗?”

    徐氏便露出毫不掩饰的讥笑,眼睛终于落在了宗政悦身上,轻声道:“大昭公主的封号都是当世诸国的国号,哪位公主最得皇帝宠爱,哪位公主的封号便以几大强国的国号为封号。悫敏皇贵妃所出的秦国公主最得圣宠,其势力大到公然与皇太子争夺储位,还几乎让她成功了。”

    “徐姑姑,请不要再说了,好吗?”宗政恪忽然叹一口气,阻止了徐氏。但没有对她再一次的逞口舌之利而作出处罚,她看上去很是疲惫,起身向任老太太屈膝福身,语气虽恭敬态度却冷淡,“老太太,孙女儿礼佛的时间到了,便不陪老太太用膳了,您慢用。”又给平二太太和刘三太太福了身,她转身便径自离开。徐氏也行了礼,紧跟着扬长而去。

    任老太太脸色铁青,却紧紧抿住嘴不敢说什么。平二太太用力拉拽宗政悦的衣袖强令她坐下,再小心翼翼地挨近任老太太身边,脸上堆笑低声道:“母亲……”

    任老太太蓦然扬起巴掌,当着庶出儿媳和众多孙女的面儿,重重地给了平二太太一记响亮的耳光,厉喝:“丢人现眼到家了!”

    第三十一章 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拿

    一巴掌挥出去,任老太太自看见宗政恪之后心头堵住的这口气总算是泄去了少许。也不看儿媳和孙女们是什么表情,她怒气冲冲地离席去了内室。

    平二太太难堪得眼圈立时就红了,抬头就见妯娌刘三太太脸上挂着一缕嘲讽笑意。她自觉丢人,也确实亏心,便当作没看见,强笑着让女儿侄女们各自散去。

    宗政愉以下的五位姑娘被方才的变故惊住,嘴角含笑的刘三太太带走她的女儿们,宗政愉和宗政悦便一左一右搀住平二太太两边胳膊肘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沉默着扶她回房。尤其是宗政悦,也反应过来自己只怕是嘴快惹了祸,更是垂着头不敢吭声。

    落在这对亲母女身后的宗政慈也将头垂得低低的,不敢让嫡母和嫡姐嫡妹看见自己脸上的幸灾乐祸之色。她虽是庶女,却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且向来偏爱宫闱掌故这类的书籍,因此她知道徐氏方才未尽之言的后继故事——

    大昭嘉善三十五年,秦国公主争位失败,在悫敏皇贵妃的庇护下逃到天幸国地界,隐姓埋名开创了云杭萧氏一脉。悫敏皇贵妃的那只金函的确是被秦国公主带走,后来又被她赐给了她的幼女——云杭萧氏如今辈份最高的萧老太爷嫡亲的姑姑,苏杭萧氏一脉的老祖宗,至今还健在的萧太夫人。

    且金函里曾经陈放的三尊佛像是有大讲究的,暗含了当时嘉善帝对后、宫三位地位最尊贵女眷的一番深意。皇太后的过去佛,意味着这位老太后该彻底放权了;皇太子妃的未来佛,代表了嘉善帝对皇太子夫妇的殷殷期许;而悫敏皇贵妃的现世佛,毫无疑问是一种告诫——现世安好,别奢想更多。

    可惜,悫敏皇贵妃并不甘心,她的女儿秦国公主无论为人处事还是才干谋略都不逊色于皇太子。大昭既然容许女帝存在,她的女儿为何不能成就一番帝业?

    但最终,秦国公主还是败了。于是此事过去近百年以后,曾经盛放过现世佛释迦牟尼金像的空金函成了嫁妆,被苏杭萧氏四房嫡长女萧闻樱带进了宗政家。至于那尊佛像,秦国公主事败逃亡,悫敏皇贵妃被赐死之前亲手摔碎了它。

    这件意义非凡的大昭帝室重宝能成为萧大太太的陪嫁,可想而知她在娘家的地位。而她之所以会遇难,正是与宗政修同去给曾祖母萧太夫人贺七十二岁虚寿的缘故。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在大昭帝国,老人的七十三岁与八十四岁是极大的槛,所以每逢七十二岁与八十三岁虚寿,总是会大肆庆贺。

    那段时间,萧大太太已经发现又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且胎相十分不稳,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勉强说动宗政谨宗政修父子允许她回苏杭府给曾祖母贺寿。没想到,这一去便成了永别。

    金函尤在,芳魂却远,还带走了自己最寄以厚望的爱子,这就是宗政谨从此与苏杭萧氏断绝了往来的原因。

    那么,宗政悦在宗政恪面前显摆的好宝贝,归根究底,根本就是宗政恪的东西!走出任老太太起居的这处庵堂,看见祖父脸色铁青地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望着大雨发呆,心知肚明的宗政慈心情更好了。多读书是有大好处的,起码不会胡乱犯蠢。

    平二太太看见公爹的一瞬间,面现慌乱之色。带着三个女儿上前请安,她惴惴不安地瞟一眼宗政谨阴沉可怕的表情,吓得赶紧垂下头,屏住呼吸。

    宗政谨眉宇间满是疲态,低声含含糊糊道:“把东西规整规整,缺了损了的,拿自己的私房去赔!否则……”

    平二太太的身子便剧烈地抖了抖,怕得差点直接软倒在地。她不是不知道,倘被外人得知她伙同婆母将先大嫂的嫁妆如同自己的东西一般随意处置,会令宗政家世代清名蒙羞,但那些好东西……那些可是出自大昭帝国宫廷的好东西啊!

    “爹……”平二太太泪眼朦胧,还要哀求。要知道,那些嫁妆里有几样精致首饰已经被她悄悄带到娘家赏了出去,给她赚了极大的颜面。就那几样首饰,恐怕要到京城的珍珑阁才能找到差不多工艺的,每件少说也要百两银子。

    “再多说半个字,我便叫伦儿休了你!”宗政谨看都懒得看这个儿媳,心里也不是没有后悔,当初他就不该依着任老太太给宗政伦娶了任氏表亲家的姑娘。

    平二太太不敢再张嘴了,见宗政悦像是要说话,急得赶紧握住她的嘴,强拉着两个女儿低头匆匆告退,心里火烧火燎,又急又怕。宗政慈眼珠转了几转,默默打起主意,慢慢尾随而去。

    宗政谨低叹一声,喃喃道:“家门不幸!”

    因在琉璃庵不甚方便,宗政谨带着儿子孙子在外院摆桌吃饭,只等着日后回了家里再给宗政恪办个热闹隆重的接风宴。

    今日,当他看见牵挂了十年的孙女儿好好儿地盈盈立于眼前,这颗心又是酸来又是痛。仿佛,惨遭劫难的佳儿佳媳又站到了他面前,令他差点当场老泪纵横。

    宗政修的容貌酷肖其母凌夫人,生得俊美不凡,而萧大太太也是苏杭府出名的美人。宗政恪的五官综合了父母的优点,既像父亲,也像母亲,这才让宗政谨感怀良多。

    在外院,他没什么心思用膳,只想着快点吃完好去问问孙女儿这十年的境况,所以外院的席散得很早。但他没想到,他竟然能听见那样一出好戏。

    宗政谨又默默站了片刻,这才提脚慢慢走进任老太太安置的庵堂。里外两个小间,地方确实紧窄狭小。外头只摆得开一套桌椅,里面也只有一张普通的榆木小床,靠床放着高脚茶几。

    这不奇怪,清净琉璃庵的清修规矩原本就严苛,走的是“苦修证道”的路子。宗政谨在外院的住处还不如这里。见他进来,正打算将席面撤下摆开奴婢们铺盖卷的崔嬷嬷急忙屈膝行礼:“老太爷。”

    宗政谨挥挥手,面无表情地道:“带着人到外面去。”

    崔嬷嬷便知事情不妙,却不敢多话。她服侍了任老太太几十年,深知宗政谨的脾气——恨极了是要杀人的。她赶紧进了里间,悄悄在床沿坐着喝茶的任老太太耳边说了一句:“您好好说,别和老太爷吵。”

    任老太太也听见了外头宗政谨的声音,同样惶恐不安。她听了崔嬷嬷的话,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目送崔嬷嬷带着秋棠秋蓉离开。听得外头吱呀一声儿,似是门关上了,她急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在里间门口接着了宗政谨,任老太太陪着笑脸道:“老太爷这就散了席?饭菜还合口?我给您沏一盏洞庭春解解腻。”

    “你坐下。”宗政谨轻轻推开任老太太,指着床沿低声道,“咱们好好说说话。”

    他态度这般温和,任老太太的心情却越发忐忑,只能挨着床边落坐,垂着头一副任由处置的样子。宗政谨也在茶几另一边的矮凳上坐下,沉默片刻后缓缓道:“自修哥儿去后,我便无心打理家中内外事务,这些年辛苦你了。”

    任老太太咽了咽唾沫,摇头道:“老太爷说什么话呢,为您操持中馈杂务,本就是妾身的本份。”

    “不错,这是你的本份,那些年你也做得很好。”宗政谨端起茶壶,给任老太太倒了一盏她方才就在喝的老君眉。将茶盏慢慢推到任老太太手边,他继续说,“不过你记不记得,当年将中馈交到你手上时,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几十年前的事儿,谁还记得清楚?任老太太短促地笑了两声,压根记不起宗政谨交待了什么。宗政谨便直视着她,沉声道:“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拿!”

    任老太太耳边轰轰作响,她猛然记起,宗政谨的确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不仅一次,而是很多次。

    凌夫人去世满了一年,宗政谨在母亲孔太夫人的命令下不情不愿娶了她为继室。孔太夫人与她的母亲曾经是闺中好友,所以她才能嫁入宗政家为填房。

    成婚不过半年,宗政谨便出仕地方,孔太夫人安排她跟了去服侍。顺理成章,她掌管了中馈。宗政谨便交待她,不是她的东西,绝不能拿。

    她那时很听话,一丝不苟地按宗政谨的吩咐主理家事,也帮宗政谨挡去了一些上赶子送礼的人。宗政谨渐渐地接纳了她,成婚一年,他与她圆了房。

    又这般过了五年,她终于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宗政伦。宗政谨升了官,更忙了,完全放心由她来主掌中馈。因她这些年都做得很好,对宗政修无论明处还是暗处都还算关爱有加,宗政谨终于放了心,将家里大小仓库的钥匙都交给她掌管,其中就包括凌夫人的嫁妆仓库钥匙。

    将所有钥匙都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天,宗政谨握着她的双手,脸上带着笑,对她柔声说,不是你的东西,不能拿!

    她没有拿,甚至视凌夫人的嫁妆有如祸害,从来都不管不问以证自己绝无觊觎之心。宗政谨对她很满意,两个人也终于真正过起了夫唱妇随的日子,生儿育女、和美度日。

    第三十二章 大势至

    宗政修夫妇死后,宗政谨将萧大太太的嫁妆仓库钥匙交到任老太太手里时,并没有如前两次那样特意交待。这代表了他对任老太太的莫大信任,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也不会看错人。

    但这次,任老太太却没有守住她的这双手,也辜负了宗政谨的多年信任,竟然瞒着他动用了已逝儿媳妇的嫁妆。

    对此,宗政谨很失望,也不明白为什么年轻时中年时的妻子能够做到不是她的东西不碰,晚年却会犯下这般大错。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他还是决定给任老太太一个弥补的机会。

    “事儿既已出了,看样子恪姐儿也知道了她母亲的嫁妆被人动用。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不管你花多少银子,还完好的东西都给我放回去。少了损了,拿出你自己的嫁妆全部补上。我也不求你能做到赔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价钱差不多就行。恪姐儿那里,我去与她说。我还会另外填补她。”

    一面说着这些话,宗政谨一面漫不经心地把玩一只空的缠枝纹甜白瓷茶盅。忽然,他手一僵,再抖了两抖,有如被烫着了也似急急将茶盅给放下,脸色变得更难看。

    任老太太知道为什么,这套带着明显大昭帝国特色的缠枝纹甜白瓷茶具也是萧大太太的嫁妆之一,刚拿出来不久。她干笑两声,急急将茶盅收到茶盘里,再拨拉到一边。因动作太大,一只茶盅滚落到地上摔成了四瓣儿,声音清脆悦耳。

    这声响,将宗政谨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彻底给激发出来。他嘭地重重一拍桌子,怒吼道:“笑什么笑!我的话,你听到没有?”

    任老太太吓得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床上。她的头磕在坚硬的床角,立时撞出一个大包,火辣辣的疼。

    这些天,因慈恩寺的事儿,任老太太又是惊来又是怕,心底积了许多负面情绪。方才又因为宗政恪的不敬而心生怒火,还带着几分因亏心事发作出来的惭愧后悔。此时被宗政谨这么一吼,再摔一跤,撞得头疼,她顿时抹泪大哭。

    “你就知道我做了错事,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任老太太老泪纵横,瞪着宗政谨,一股脑地将这么多年的不满给发作出来,“自从修哥儿夫妻俩去了,你就也像死了一般,什么事都不管什么事都不理。你官也不好好当了,庄子上铺子里也不过问了,家里什么情形你一概不关心不搭理!”

    一骨碌爬起来,任老太太直着腰身,梗着脖子,边哭边道:“家里的出息一年比一年少,开销却一年比一年大。你呢,只知道关起门来读书,衙门里也只是虚应差事。我辛辛苦苦替你撑着这个家,既要保住宗政家三房在外的颜面,不叫人看低了去,又要管着一家子的嚼用。穗姐儿出嫁、伐哥儿娶亲,你这个当爹的只管拿一千两银子来用,哪里够,哪里够!?”

    这般气势汹汹的任老太太是宗政谨不曾见过的,她在自己面前向来温顺小意,从来没有违逆过。显然,她这是恼羞成怒了。

    宗政谨平静地听她发泄完,抬眼看着她道:“我承认这些年对家里疏于看顾,你确实功劳不小。但无论什么原因,你都不该去动修哥媳妇的嫁妆。再说,你动那些东西,就只是为了填补家里的亏空?”

    他冷笑两声,低声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趁着我还在家里,你告诉伦哥媳妇,把钥匙和对牌都交出来。有你这样的婆母,自然就有她那样的儿媳——何况你们还是亲戚。”

    他拂袖而去,走到外间门口,猛然听见任老太太暴发一声怒喊:“我就知道,你从来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儿子,更看不起我的儿媳妇!否则那年请封诰命,你怎么不给我!?”

    宗政谨脚步一顿,再遥想凌夫人和儿媳萧氏的做人行事,心内不禁一阵萧索颓唐,谋划起复再为家中老小奔忙的心思便被这场暴雨给浇灭了三分。

    他漫步在低矮屋檐下,任由雨水淋湿了衣裳。也不知胡乱走了多久,他忽然看见一排低矮厢房外的穿堂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老妇人。

    他凝神望过去,许久才分辨出那个头发花白、容颜憔悴的老妇人是他许久也没有见过的婢妾春太姨娘。

    春太姨娘是宗政伐的生母,也是当年凌夫人最宠爱的大丫环。凌夫人病逝之前,将她的手放进他的手里,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宗政修,也要好生对待春太姨娘。

    但,他也辜负了凌夫人的期望。春太姨娘在家中俨然隐形人,整日吃斋念佛。而他与凌夫人唯一的儿子惨死,他与凌夫人唯一的孙女儿在尼庵受了十年的苦,还被继祖母随意花用了生母留下的嫁妆。

    幼年丧父丧母,没有亲生兄弟姐妹扶持,又因身体病弱而不得不入尼姑庵修行以求福报,他的这个孙女儿若再无丰厚的嫁妆傍身,日后如何能寻到一个好婆家,如何能得到婆家的看重?

    宗政谨心里好一阵难受,直接迈步入雨中,不知不觉便向那边厢房而去。走到一半儿,春太姨娘撑了一把素面油纸伞急急接出来。二人一路无言,默默地相互搀扶着迈着踉跄步伐进了一间更为阴暗逼仄的小厢房。

    路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流了宗政谨满脸。

    ……

    宗政恪带着徐氏回了她自己住的小佛堂,一进门,在外间地上打地铺的明月和明心就急忙拥上来,将她让进了内室。

    明月捧了热气腾腾的帕子给她净面擦手,明心取出早就用汤婆子温过的衣物等着服侍她换上。至于徐氏,则被打发到桌边用饭。徐氏还不闲着,一双眼睛只盯着明月明心,唯恐这俩没有做惯服侍人的活计,会出什么差错。

    待宗政恪换上一身儿温暖干净的家常裙袄,套上月白绣竹枝半旧褙子,歪在大迎枕上拿了书看,已经是大半刻钟之后。

    明月伏在宗政恪身边,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宗政恪抚她发顶,问她:“这样瞧我做什么?”

    “姑娘,你生得真好看。”明月满面娇憨,眼里全是崇拜,又嘟起小嘴怏怏道,“但是姑娘,你如果病了就不好看了。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再淋雨了,知道吗?”

    这却是说上回一病三四日的事儿了,宗政恪失笑,揪揪明月脑后扎起的小辫子,颔首笑道:“好,都听明月的,以后再不淋雨了,也会好好保重身体。”

    明月便笑得眯起大眼睛,也点点头说:“姑娘好乖。”

    那边明心正在将宗政恪今天见长辈得的赏赐登记在册子上,想起那天突然出现的一大包袱金银锞子和近八十万两的金票银票,问宗政恪:“姑娘,这么潮湿的天儿,那些票子是不是要放到更妥当的地方?”

    宗政恪便点头道:“我也正想说这事儿,你瞅个空子,跟着采买的人去一趟鱼川府,将那些票子都存到琦罗阁的暗库里,叮嘱眉娘慢慢将票子取出来拿到别的郡府换成‘天下汇通’钱庄的银票。”

    她冒雨前往三清观见无垢子的第二天,长寿儿便找了来。它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袱,唏哩哗啦往地上倒出许多的金银小锞子并随意乱叠在一起的金票银票,把宗政恪吓了一跳,还以为这顽皮的小猴儿去打劫了哪家钱庄。

    长寿儿便吱哩哇喳一通笔划,宗政恪听得明白,开开心心地帮着小猴儿子收下了这笔不义之财。当时,并没有旁人在场。事后,宗政恪没说这笔钱的来路,徐氏三人也未曾多问。

    徐氏坐在桌边,捧着一盏热茶小口啜饮,微笑看着主仆三个说话。忽然,徐氏扶额低声道:“怎么这么香?”言犹在耳,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缓缓伏倒在桌上,沉沉睡过去。

    确有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异香,神奇地无视了暴雨的冲涮洗涤,在清净琉璃庵的各处缓缓漫延。暗香浮动,诱人之极。

    这异香所到之处,正与春太姨娘执手忆往事的宗政谨和他的妾,一起昏睡;还在哭嚎的任老太太双眼一闭,与不停劝说她的奴婢们,乱七八糟软倒睡死过去;在房里焦躁不安想辙的宗政伦夫妻双双扑倒在床上,同样睡着了。

    反正不过一时半刻,就连宗政恪房里,都有武道修为傍身的明月与明心也毫无抵抗能力地昏睡过去。

    宗政恪却毫无睡意,也半点不惊慌。这种香味儿,于她实在太过熟悉。她只是苦笑。原本以为他会放心让她独自出行,没想到他还是来了。她心里百味杂陈,将徐氏和明月明心都搀到她床上躺好,便向外间走去。

    那沉默不语的佛像跟前已经站了一个黑衣的僧人,将后背对着佛祖,眼睛朝向微颤的门帘。她挑帘而出,这人一见她便笑起来,柔声唤她:“阿恪。”

    这有如世间最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俊美僧人,垂手而立,宽大僧衣长袖及地。他站在那里,仪态闲雅、从容自如,仿佛一团明亮却并不刺眼的光芒,竟将这昏暗阴郁的佛堂硬生生照出了光辉灿烂之意。

    他是大势至,东海佛国普渡神僧座下三弟子,佛国和尘世间都公认的未来大普济寺主持。他是大势至,宗政恪的小师兄,是宗政恪最亲近也最畏惧的人。

    第三十三章 她家师兄

    遥想当年,宗政恪四岁许,未及五岁,因“三断”而被普渡神僧破例收为四弟子。神僧疼她,特许她带发修行,日后她成年,是出世还是入世,皆由她自己选。

    彼时,普渡神僧已过百岁高龄。宗政恪的两位老师兄——药师陀尊者和伽叶尊者,一位七旬,一位五十有余,就只有三师兄大势至仅仅比她大了十岁。

    那年大势至年十四,她四岁。但她两世为人,前后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虽与大势至相差无几,可她那颗饱受折磨千疮百孔的心却已然苍老——死气沉沉,暮气深重。

    无论是师尊还是两位老师兄都极其喜欢粉雕玉琢一般的宗政恪,都有意亲自教导,不过大势至只用一句话便抢到了宗政恪的代师授课权。他不甚恭敬地对师父和师兄们说,小师妹年纪小小便老气横秋,再不让她与青葱少年待在一起,她会比澄静师伯还显老态。

    大普寿禅院的太上掌院澄静神尼,与普渡神僧同辈,年纪比普渡神僧还长五岁。听了青葱少年大势至这话,再瞧瞧小姑娘宛若死水一般毫无涟漪的麻木眼神,神僧与两位尊者都明智地放弃了教养权。

    从此,宗政恪便落入了大势至的“魔掌”。她那时重生不过一年多,为了复仇和未来的人生绞尽脑汁筹谋,好容易才到了东海佛国拜入普渡神僧座下,求的是复仇的资本立世的依靠,只想着多快好足的修行武道。但大势至教了她什么?

    ——下河摸鱼虾、上山采野果、爬树偷鸟蛋、搂草打兔子,剪窗花、翻草绳、编花环,诸如此类,东海佛国俗家男女顽童们喜欢的娱乐活动几乎都玩遍了。

    这般过了一个月,忍无可忍的宗政恪对大势至提出抗议,并且警告他,再不教她有用的真东西,她就绝食自尽。

    大势至笑得温柔,对她说,你眼里深藏着一片腾腾杀气,你有恨得其死了才甘心的大仇敌,你才舍不得自尽便宜了仇人。

    于是,水深火热的顽童生活继续。直到有一天,大势至从炉灰里摸出煨好的鸟蛋递给宗政恪吃,却不小心蹭了一鼻子烟灰,她非常不给面子地咯咯笑出了声儿,这种生活才结束。

    但真正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武道学习之后,宗政恪却总是会回想起那三个多月无拘无束的顽童生活。某天,她因动作不到家被大势至毫不留情面地教训。骂完了,大势至说,要没有那几个月的甜,你就感觉不到现在的苦。人这一生,有苦有甜,才有滋味。

    她的上一世,只有苦,没有甜。哪怕后来被救到了天一真宗,与净虚道姑和长寿儿生活了近三年,她也只感觉到了平静。

    如此这般,每年总有两三个月,大势至会带着宗政恪疯玩,随后便是严厉到连普渡神僧都心疼不已的武道训练。宗政恪的两位老师兄更是舍不得她受苦,几次三番要抢她的教养权。

    大势至也不争,只让宗政恪自己选。最终,她还是拒绝了师父和两位含着眼泪的老师兄。她懂,大势至今日的严厉,会成就她的未来。她习武的天份只能算尚可,若不勤奋不严苛,她如何能真正拥有自保之本?

    到了宗政恪八岁上,大势至忽然将她送回了普渡神僧那里。说是外出游历,他一走便是四年。直到去岁他再度重返,却不再单独教她,只是偶尔指点她一二。但更多时候,他携一小炉,带一瓮水,将她精心收藏的茶叶找出来泡上,笑看她拼死拼活苦练。

    ——那四年,他人虽不在,宗政恪却已经习惯了用最严厉的方式苦修。师父和两位老师兄,只能随她去。

    今日,大势至倏乎而至,宗政恪有些意外,恍惚中又觉得很正常。她与他就在佛像面前的蒲团上相对跪坐,二人中间是一只正燃烧着小小火苗的精致红泥小炉。

    炉上已经坐着装满清水的六面刻莲花狮扣六脚提梁纯银壶,一套白底蓝边牧童骑牛横笛吹奏的青花茶具放在地面不知什么时候铺上的一小块儿刻丝泥金佛祖舍身饲鹰图地毯上面。

    宗政恪颇为无语,她家三师兄真是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饮茶四件套。不过,既然大势至没有去翻她的茶叶,那他自己肯定带着了,她不禁有些期待。

    二人相对静坐,大势至的目光从宗政恪发髻象牙插梳之上滑过,又落在她耳垂小巧精致的银莲花瓣耳塞上,再倏忽跳至她月白色褙子,看见其上绣一竿挺拔碧绿的翠竹,煞是清新淡雅。淡黄色挑线裙子并无装饰,在她腰间垂落的圆珮压制下纹丝不动。

    他的眼神直接坦荡,又专注深沉,宗政恪则无所谓地任他左瞧右看。她在佛国近九年,日日一袭缁衣,今天正式着俗家女装,师兄感觉新奇也是应该的。

    片刻,大势至轻叹道:“不过撮尔小国的小小王爵,也值得你花费心思特意去超度?瞧你,瘦了好些。”

    宗政恪神色平淡,低声说:“我乐意。”

    大势至便笑,眼波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千金也难买你乐意。区区天幸小国,你既开心,想怎么玩便怎么玩。你只记住,无论如何也不可怠慢了自己的身子骨儿。”

    宗政恪点点头,表示受教。

    大势至又环顾四周,满脸嫌弃之色,但见宗政恪八风不动,便没有将劝说的话说出口。又过片刻,小红炉里的水有了些微动静,他才又道:“今日,你清修满了十年。恭喜你。”

    宗政恪撩眼皮看他,微微向前俯了俯身,露出浅浅笑意:“谢师兄。”默了默,终于还是问,“师兄不远万里而来,可是有事?”

    大势至笑道:“数月前大昭换了天,萧琬琬成了大昭有史以来的第六位女帝。她将她的伴读乾清宫殿前四品女官嬴寻欢派到天幸国,明里为了向天幸国宣示大昭新帝继位之事,暗中却去寻了你的太外曾祖母。”

    最烦这些政事,宗政恪皱了皱眉。但曾经的大昭皇太女萧琬琬与她交情不错,昔日还很是款待过她。她想起那个明媚笑容里霸气四顾不下男儿的少女,有些嘘唏。

    “琬琬为何要寻我太外曾祖母?”宗政恪清楚大势至说的是谁,那是苏杭萧氏的老祖宗,今年已经八十二岁虚寿的萧太夫人,也是大昭帝国嘉善朝悫敏皇贵妃所出秦国公主的嫡幼女。

    “因为萧太夫人不仅是天幸国云杭萧氏、苏杭萧氏目前辈份最高年岁最长的长辈,也是大昭帝国萧氏皇族目前辈份最高年岁最长的长辈。”大势至提住已经沸腾了的银壶提梁,慢慢往身侧的两个茶盅里倒了大半盅水。接着他缓缓转动茶盅,动作轻柔,雪白手指挨着天青色的茶盅真是好看极了。

    片刻后他将温盅的水倒入空置的茶壶,接着说:“萧凤衡成了摄政王叔,大权独揽,萧琬琬如何甘心?她让嬴寻欢带来册封萧太夫人为秦国公主的秘旨,想取得萧太夫人的支持。毕竟,先秦国公主身后曾经结集相当权力,到了如今都还未曾完全散去。”

    宗政恪实在忍不住,指尖掐了掐太阳**,无奈道:“关我什么事?师兄何必讲给我听。”

    大势至见她太阳**竟被掐出指甲印,轻叹一声,抬起手指轻轻在她额角抚过,那新月般的印痕便消失无踪。他雪白手指与宗政恪冰肌玉肤碰触,竟分不出谁的肤色更白皙细腻。

    “怎么不关你事?明年,萧太夫人便要庆贺八十三岁虚寿。你既结束了清修,自然要去给她贺寿,于你想玩的事儿也是有益的。”大势至收回手指,指尖有不为人所注意的轻颤。他不动声色地又提起银壶,将清水再度注入两个茶盅,分别倒了小半盏。

    “明年的事儿,明年再说。也许那时,我已在天幸京,离苏杭府更远了。”宗政恪见大势至还不拿出茶叶来,有心想避开这些她不愿听的事儿,便道,“我去取些佛茶。”

    “不用。”大势至一手按在她膝上,轻轻的,又飞快地收了回来,笑吟吟道,“今年金茶收了一些儿,三分之一孝敬了师父,三分之一让两位师兄分了,剩下的三分之一我带了来给你尝。”

    说着话,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羊脂白玉小盒,打开盒盖,抽出盒盖上别着的精致小玉匙,用玉匙往一只茶盅里小心翼翼拨出七片金灿灿宛若金叶子一般的茶叶。茶叶迅速沉入水里,随着蒸腾的热汽徐徐舒展开叶片,美得像一幅画。

    宗政恪的眼睛倏地亮了。重生以来,她唯一的嗜好就是饮茶。只要是好茶,就没有她不喜欢的,其中又最爱普陀佛茶。这普陀金茶,乃是普陀佛茶中的稀世珍品,只有独独那么一棵生长在南山极巅的母茶树。而且这茶,只能泡一铺,第二铺便滋味全无。

    要想得金茶,完全要看运气。运气到了,三年能得一回。运气不好,五年也尝不到一片。宗政恪在东海佛国待了近十年,拢共只尝过两回金茶。那滋味儿,直叫她大半年都唇齿留香,现如今回想起来瞬时口中生津。

    第三十四章 不远万里,只为送你一盏茶

    见宗政恪终于露出由衷喜色,大势至微微一笑,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金黄叶片在清水中沉浮。

    不过片刻,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飘飘然自茶盅中散溢而出,原本金色的茶叶神奇地变做了盈盈一汪碧的翠绿色,只有脉络仍然金光四射,端端正正是一个佛家的“卍”字。

    宗政恪脸上笑意越来越明媚。大势至见她如此高兴,也颇为欣慰,不枉他千里万里特意走这么一遭儿。“这水是我来前在此山偏僻无人处寻了一眼活泉现汲的,比不了南山的观音泉,尝着却也清幽甘甜。你快尝尝味道。”他笑着催促。

    宗政恪连连点头,伸手端起那茶盅,刚刚举到唇边要喝,却又止住,不好意思地对大势至道:“忘了你还不曾品尝,你快将那盅水给倒了呀!分你……一点点。”

    大势至却笑着摇头,缓缓道:“走这一趟,就为你能尝一口鲜儿。左右师傅和师兄们定舍不得一次饮完,我回去饮他们的茶就是。”

    他含笑的眼睛深深凝住她,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不远千里万里,渡海翻山,就为了给她送来一盏茶。

    大势至消失四年重返佛国,宗政恪发现,师兄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莫测难懂。有时候,他似乎隐含怒意,用力地瞪她;又有时候,他很开心,眼里似乎要开出花来。

    就譬如现在,大势至的眼里和脸上都似乎要开出花来。宗政恪不大懂,同时下意识决定永远都不去看懂。所以大势至的那些话,只让她的心湖微微地颤了一小下下,便继续变得平静无波。

    对此,大势至暗暗叹息。但他并不着急,有些事他已经做出了安排,现在就等时间过去。见宗政恪用双手捧住茶盅,小口小口地细细品尝那茶汤,他忍不住道:“不如我回去后,将师父和师兄们的茶都拿来给你。”

    宗政恪舍不得开口,将茶汤含在嘴里迟迟不肯咽下。闻言,她急忙摇头,嘴里呜呜的,惶急得甚是可爱。大势至又笑起来,雪白手指轻轻刮过她脸颊,低笑着说:“小馋猫。”

    宗政恪也不计较,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味蕾的无上感受之中,真正是心神俱醉。安静品茶片刻,大势至又道:“嬴寻欢想见一见你,托我来问你的意思。”

    好煞风景!师兄明明知道她不爱掺合这些事儿,还偏偏要来扯她入局。宗政恪的眼神便有些哀怨,咽下口中茶汤道:“师兄,我不认得嬴寻欢。你知我性情,我恐怕与她无甚话好说。”

    “不妨见一见。你可知,她其实并非真正的嬴寻欢,而是自天外而来的异人。她若回去,你便永远错失她那样有趣的人。”大势至笑着劝说。

    宗政恪惊住,喃喃道:“是异人?怎么……”

    “有萧琬琬和萧凤衡作保,自然容得了她,但也要看她的作为。”大势至淡淡道,“萧琬琬还罢了,毕竟嬴寻欢为她出生入死,竭诚卖命。但是连萧凤衡那个冷血怪物也要保她……阿恪,就当帮我一个忙,去与她见一面。她说,有事情想求你出手相助。”

    看在这盏茶的份上,宗政恪就不能拒绝大势至的要求。她家小师兄就是这样,哪怕双方都心知肚明或有为难之处,他也总能让人无法抗拒心甘情愿为他出手。也许,这便是日后他会有那般惊天动地伟业的原因吧。

    宗政恪便干脆点头,应下道:“师兄安排就是。”

    大势至含笑颔首,不再多言,专注地看宗政恪品茗。等宗政恪将那一小盏不过四五口的茶汤尽数饮完,小脸上浮现几许极为难得的明显陶醉神色,他才冷不丁地问:“你又擅动了神通?”

    总算来了!宗政恪自见到大势至起,就在等他问这件事儿。她放下仍有余香的茶盅,正襟危坐,肃容点头道:“事关万千百姓性命,我不能坐视不理。不管怎么说,这里既是我的国,也是师父的国。”

    大势至微沉了脸,抿住唇并不言语。他笑时,宛若春风拂面,令人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恨不能溺死在他的笑容里。但此时他怒了,便有一股尊贵无匹也凌厉无匹的威重气势直向宗政恪迫去,并不因为她是他心头至宝而有所收敛。

    宗政恪便缩了缩脖子,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害怕神情。大势至微怔,慢慢放缓了脸色,才见她如释重负一般徐徐吐气。

    “阿恪,为何你还这般怕我?”大势至郁郁不乐地问。

    能不怕你吗?我可知道你的底细!宗政恪在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来。毕竟直到现在,清楚大势至俗家身份的人,举世只怕都凑不满一个巴掌——其中并不包括重生的她。

    垂下头,宗政恪轻声说:“你对我这样严厉,我不怕你才怪。”

    大势至明知道她在找借口,却舍不得再逼她吐露真言,只得又道:“现下瞧你身子似乎无碍,阿恪,你是真的无碍吗?”

    宗政恪抬起头,对他露出笑脸,低声道:“让师兄操心了,我没事的,休养几日便大好了。”

    “既知我会操心,便少做些让我操心的事儿。”大势至叹一声,又道,“天一真宗那黄口小儿,来历颇有些复杂。阿恪,尽量少与他打交道罢。”

    宗政恪不禁瞠目,无垢子那家伙在她的大势至师兄眼里,原来还是个黄口小儿。而且,无垢子什么时候得罪了师兄,他的语气很是不善。

    “无垢子是什么来历,师兄可否说与我听?”宗政恪想起无垢子被长寿儿欺负得浑身狼狈的模样,嘴角便噙了一抹笑。

    大势至眼神微沉,声音里带出冰冷肃杀之意:“无垢子是他的道号,他俗家姓李名懿,乃东唐国皇帝第七子,受封临淄王。他母亲是天一真宗太上长老天一真人的孙女,如今改名换姓进入东唐皇帝的后、宫,被封为真妃。”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怀疑东唐国皇帝是异人。”大势至语气冰冷,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杀机,“李弘基很聪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发展东唐国力,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但既然嬴寻欢是异人,自然也能看出李弘基的特异之处。”

    原来,这就是前世东唐国被大秦毫无理由悍然灭国的真正原因。宗政恪眼神复杂,不敢去看大势至含威带煞的脸色。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也是个异人。

    心中微微一动,原本有些勉强,宗政恪此时倒真的想与那位大昭的殿前四品女官嬴寻欢会一会面。不过,此时,宗政恪不想再从大势至嘴里听到有关异人的任何事情。她便问:“师兄,你什么时候走?”

    “我虽然特地来看你,但受了萧凤衡之托,还要护送嬴寻欢前往苏杭府,不能久留。”大势至苦笑两声,低头收拾茶具。见她毫无挽留之意,心内实在不甘,便抬眸看她一眼问,“你就不留我?多了不说,一两日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

    宗政恪从善如流,毫无诚意的说:“师兄不如多留几天。”

    大势至哀叹一声,将饮茶四件套妥善收好,指着说:“这些物件留给你使,好好保管,不可砸了少了。”

    自小到大,宗政恪不知得了多少大势至的好东西。她对那些好物其实并不在意,也从来没有为此上过心,但大势至总是借着各种名头送她东西。因大多与茶有关,她很少拒绝。所以这次,她也顺从地收下了大势至随身使用了多年的饮茶四件套。

    二人起身,宗政恪跟在大势至身后,送他出了门。大势至抬头瞧向白茫茫一片的天空,伸手向檐外接住了十数滴雨珠,没头没脑地感叹:“让那黄口小儿多干些活也好。”他心爱的姑娘就能做个闲人。

    宗政恪默不作声,觉得大势至师兄越发让她看不懂。大势至转头,将宗政恪鬓角飞溅上的雨滴轻轻抹去,柔声道:“你进去吧,别着凉了。”

    说得好像她真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一般,也不知是谁曾经往死里教训她!宗政恪乖巧点头,退后一小步进入门内,给大势至敛襟福了福身,浅笑道:“师兄一路顺风。”

    大势至微微一笑,对宗政恪点点头,迈步徐徐走入雨中。那雨丝倏然离他足有一丈远,扭曲成古怪的形状只为避让他。那有如鬼哭狼嚎一般的呼啸狂风也刹时失音,这座小小院落四下里竟然变得离奇肃静。

    天地间,雨无声地下,风无声地刮过,只有他的脚步踏在满是积水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轻微却又不容人忽视的咯嗒咯嗒声响,向世人召示——他是大势至,他来过。

    目送那黑衣的修长挺拔身体完全没入茫茫大雨,再也看不清楚了,宗政恪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她将门轻轻掩上,靠在门后默然半响,直到听见内室发出动静才回神。

    最先醒来的是明心,她挑帘而出,向来清冷的眼神沾染上期许与隐隐的失落。她看向宗政恪身后紧闭的门扉,目光如有实质,仿佛想穿透这扇木门追上那个早已远去的人。

    宗政恪凤眸微闪,几许不忍掠过,低声道:“他已走了。”

    明心苦笑,看见地上留下的饮茶四件套,身体微僵,喃喃道:“他竟将这些都留给了姑娘。”

    “你知道什么?”宗政恪问,仔细分辨明心的神色。

    明心沉默片刻,终是艰难说道:“这些都是尊者的亲生母亲曾经使过的茶具,虽然普通简单,尊者却珍之如命。”

    宗政恪心头剧震,猛地转身拉开木门。但最后她只能凝望一刻不停冲刷天地的大雨,久久无语。

    第三十五章 李懿

    “李无垢: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已经在萧琬琬的藏书室里找到了水晶王冠的一些资料,目前正狂刷她的好感,以求能兑换到更多有用信息。坏消息是,护送我到天幸国的人是以铲除异人为毕生事业的大势至尊者。这人实在可怕,由我,恐怕他已猜知你爹的底细。提醒你爹好自为之,姐姐我自身难保,有心无力。

    寻欢字。”

    狗屁的好消息,水晶王冠又不关他的事,目测这家伙纯粹是来炫耀的!李懿将这张二指宽的字条团了团,指尖冒出一缕拳罡,面无表情地将其粉碎成了渣渣。

    前年,他溜下天一真宗所在的天门山,正开心地逛街血拼,没想到荷包被某个无耻女贼给顺走。

    他是谁?李懿李无垢,道号无垢子,年仅十岁便轻轻松松玩也似的修行至七品上的超级天才。他家曾外祖说过,论武学天赋,他绝不在当世最有名的三大青年高手之下——东海佛国大势至、大昭萧凤衡、大盛姬如意。

    所以他感觉到了莫大的耻辱,也非常生气,追着那女贼足足跑了三座城。要不是那女贼撞进了萧凤衡的王驾车队,他非得把她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扒光不可。

    没想到夜里,那女贼居然偷偷摸进了天一真宗,还摸到了他床前,二人小打出手。他发现这女贼虽没有真气,但招数刁钻诡异,新奇之处他从未见过,尤其擅长借力打力,且交手时无所不用其极,其卑鄙无耻之处连他这个大男人都要惭愧不已。

    不打不相识。后半夜,他与这名为嬴寻欢的女贼心平气和地坐到房顶,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亮,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再后来,他与嬴寻欢变成了朋友,时常书信往来。

    由此,他也知道,原来他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之所以能将小小东唐国经营成直追五大强国的后起之秀,全因为父皇是来自天外的异人。嬴寻欢也是异人,但她无意留在这片大陆,而是一直孜孜不倦寻求能让她回家的方法——找到水晶王冠。

    李懿要宿慧尊者一个承诺,就是想请她使用天眼神通帮嬴寻欢看一看未来,找一找那个劳什子破王冠在哪里。不过以他对嬴寻欢的了解,既然她与大势至同行,那么绝对会通过大势至向宿慧求助,他这个承诺大可以省下来。

    不过,想说动大势至以获得宿慧的帮助,嬴寻欢绝对付出了不匪代价。说不定,她直接就告诉大势至,他李懿的老爹是异人。真真是,交友不慎啊!

    想到这里,李懿不禁咬牙切齿。为毛他总是遇到无情无义的臭丫头呢!?嬴寻欢是,宿慧也是!这位好师妹居然把所有事情都扔给他,她自己一走了之。

    瞧瞧她留下的两个好帮手——慈恩寺的智清方丈,见谁都慈眉善目笑眯眯的,好像每天都能捡十个大元宝;清净琉璃庵的慧仪师太,见谁都板着一张冰块脸,好像每天都被人偷走了十个大元宝。

    但凡李懿提出建议,智清方丈便合十道:“任凭道君做主。”慧仪师太则冷冰冰道:“只为苍生黎民。”

    说的都好听,实际上呢,只要他的做为偏向道门那么一丁丁点儿,这俩得道高僧(尼)就要阳奉阴违,然后一个笑眯眯一个冷冰冰地来给他摆大道理——只为苍生黎民,如何如何如之何。

    烦!怎一个烦字了得啊!

    等看了嬴寻欢送来的密信,李懿更烦了。

    大势至,他没见过真人,但这个赫赫大名简直如雷贯耳。且他的外曾祖父,他名义上的师父天一真人总是喜欢拿大势至来鞭策他。明明与大势至不相上下的还有别人,可天一真人眼里仿佛只看见大势至一个。

    对李懿而言,大势至就是不折不扣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哪怕东海佛国与天一真宗交从甚密,每年两派都有弟子互访活动,他也从来没去过东海佛国。

    这是一个骄傲的未来天才,对另一个已经成名多年的骄傲天才的不屑——大势至二十岁那年成功晋阶为九品上强者,一脚踩在了先天门槛之上,如今也不知突破没有。

    而李懿,现年十七岁,三个月前突破至八品中阶。他家外曾祖父火急火燎逼着他练功练功练功,他不堪其扰跑下山。也正好,他父皇——东唐国的贞观皇帝陛下李弘基交给他一个任务,他便来到了天幸国鱼川郡鱼岩府的鱼岩山。

    烦恼地搔搔头皮,李懿在屋子里胡乱转悠了两圈,长青散人屁颠屁颠进来。老道士手里拿着一大摞纸,上面写满了字。李懿刹时头疼,赶忙捂住脑袋叫唤:“拿走拿走,道爷烦得要死,不要再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

    长青散人利落地应了一声儿,他也知这位主儿不耐烦这些小事儿,可身为下属,怎么也要尊重一下上司不是?他便飞快道:“这几天又支出去一万多两银子,用于往邻郡购买麻袋山石、粮食药材、筑堤民夫吃用工钱……”

    “这狗屁的天幸国,居然到现在还没见一个赈灾银子!活该遭此天灾!”李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外头便开骂,“老子一个东唐人,为天幸国累死累活,为的什么啊!”

    长青散人紧紧闭住嘴,眼睛抬起来仰望屋顶拱梁,把自己当成聋子。叫骂了不过片刻,李懿便拎起茶壶,咕嘟咕嘟灌了一肚皮茶水,气馁地坐倒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再去支一万两银子,该花的花吧!反正银子都是鱼岩郡王的。对了,拉上那俩得道的高僧高尼,别让人家又东挑刺西挑刺,道爷面上不好看。走走走,快走!”

    就知道会这样!长青散人对着屋顶翻了两个大大的白眼,垂下头来对李懿打稽首,笑道:“是,太师叔祖,您放心就是……”话未说完,他脖子一梗,噗地喷出一口老血,瞬间面如金纸,人也摇摇欲倒。

    李懿腾身而起,倏地看向窗外。方才指天划地一通骂,情绪激动、心潮澎湃,他竟没及时发现外面的变化——回头太外曾祖父知道了,又要教训他心性不成熟。

    不知从何时起,屋外劈头盖脸的雨声止了,风声住了,天地之间一片死寂。在清净琉璃庵的方向,一股令众生万物都骇怕噤声的霸道气机已成睥睨之势,笔直插入云霄,惊散漫天雷云。

    “长青,不要运功抵抗,否则更惨。”李懿脸色凝重,手指死死扣住椅子扶手,头也不回地吩咐。

    长青散人难受得话也说不出来,噗,又吐一口鲜血。但依李懿的话散去功力之后,他觉得胸腑间明显好受许多,赶紧颤微微摸出一颗丸药吞下。

    李懿慢腾腾异常艰难地挪到窗前,手扶窗棂远眺,心中暗道,看来大势至这个大霸道,果然来了鱼岩山。但他为什么不去找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宿慧,反而还是到了清净琉璃庵?而宿慧走得这么慌张,是否与大势至降临有关?

    那么……李懿微翘嘴角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大势至与宿慧之间,也许并不像外人所以为的那样兄妹情深!此事,大有可为啊。

    天一真宗源源不断自东海佛国收集的资料表明,宿慧曾经在大普寿禅院的澄静神尼门下受教过近三年时间,她与澄静神尼虽无师徒名份,却有师徒之实。

    大普寿禅院是东海佛国众比丘尼的最高学府,超过百岁高龄的澄静神尼身为太上掌院,早已不授徒。她对宿慧的看重,由此可见一斑。也许,她对宿慧的期许,同样不一般。

    那气机渐渐远去,长青散人的沉重**缓缓平复。而不知什么时候,铁面道人和一双道童都来到李懿身后,如临大敌般地齐齐望着窗外。广安广宁俩道童个矮,只能狠命用大眼睛剜着墙壁,好玄对成了斗鸡眼儿。

    “老爷,如此良机,为何放过?”铁面道人忽然道。

    李懿轻叹一声儿,很不情愿地说:“我不想借他的势。”

    他知道铁面道人的意思,倘若能借这股气机修行,说不定他能突破至八品上阶。这种机会确实难得,虽然他不知大势至为何会在此处以气机宣示他的到来——莫非是想惊出不知躲在哪里的宿慧?

    铁面道人低嘎轻笑两声,淡淡道:“您着相了!是他的势,或别人的势,又有什么不同?您现在还没有傲视一切的资本!”

    李懿默然片刻,而后,一股凛冽锋锐的气机冲天而起,毫不客气地去追那股正在慢慢远去的霸道气机。顿时,喉中呃一声,李懿身体微震,难受得差点喷血。

    其实那股霸道气机压根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自顾自离开,甚至连些微的停顿也没有。但仅仅是一刹那间的接触,也让李懿感觉到了无法承受的恐怖压力——好像他是脆皮鸡子儿,而对方是巍巍高山。以卵击石,尚且不堪一击,何况以卵撞山乎?

    于是,高山尚在,不见纹丝动摇,自顾傲视苍穹。可怜的小鸡子儿却粉身碎骨,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丝毫踪迹。

    第三十六章 遭难

    李懿脸色难看之极,捂住胸口跌坐在地上,闭目运转功法治疗方才气机撞击之下受到的严重内伤。铁面道人挥挥手,长青散人和两道童便都乖乖退出,他自己盘膝坐在李懿不远处护法。

    如此便是一日。到了亥时二刻左右,李懿才猛然喷出一口紫黑色淤血,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缓缓睁眼。这遭很是不自量力的气机相撞,他受到极大的打击,现在内伤只是半愈。但他也得到相当的好处——虽然不曾突破到八品上阶,却已经窥见了那边的美妙风景。

    铁面道人递给李懿一方丝帕,不无遗憾地说:“徜若能有一二良药相助,方才定能破境晋阶。”

    李懿接帕在手,胡乱抹了一把嘴角血丝,将帕子团在手里用真气粉碎成屑,微笑道:“借势已经输了一筹,再借用药力就更加落了下乘。铁面叔,我知你不忍我日日被师父催命似地催着练功,但我还是想水到渠成地晋阶。”

    铁面道人不再多话,刚想出去给李懿传膳,便听见不远处轰隆隆一阵剧响。二人面面相视,忽然李懿惊道:“不好!定是清净琉璃庵后头那小山塌了!”

    他心里懊悔不已,徜若不是他与大势至的气机相撞,那小山包可能不至于在狂风暴雨摧残之下坍塌。身子一动,李懿像股轻烟一般飞速飘出去。他却没有发现,铁面道人比他更早出脚,却又硬生生地止住。

    李懿赶到清净琉璃庵时,曾经他看到宗政恪和慧仪师太下望小花坞的那座小山已经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被山洪裹挟着山石的滚滚泥石流。

    至于琉璃庵靠着小山包的那道墙早已经与泥石流混为一体,山石砖块在洪水里打着旋儿,一齐如下山猛兽也似呼啸着向庵里奔涌,其势不可挡。

    凭着夜间视物的卓越目力,再借着天空不时划过的闪电光芒,李懿看见庵里已经大乱。

    一片难得的清幽竹林被冲毁了,屋舍也被泥石流淹没近四分之一的高度,至于道路更是不可见。他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他闯入过的宗政三姑娘的清修佛堂,只能胡乱摸索着寻找。

    谢天谢地,琉璃庵地方小,李懿很快就在一大片哭爹叫娘声里找到了格外安静的一座半垮塌佛堂。

    狠狠两脚连续踹在被泥石流掩去大半部份的木门,他电射而入,抬脸便看见一位穿着披风的姑娘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蒲团上,喃喃念颂着经文。借着室内一盏油灯的如豆微光,他辨认出这位正是宗政家的三姑娘。

    低柔轻细的颂经声,于这混乱的夜里反倒格外清晰。李懿微翘嘴角轻笑,并未打扰宗政恪的颂经,安静地站在她身后聆听。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同宿慧声音里隐藏着的几分冷漠,她的声线是属于少女的清柔甜美,虽清澈如山泉水,却不带着抗拒人接近的寒意。

    喃喃的颂经声韵律十足,李懿仰首去看供桌上的大肚弥勒佛像,觉得这笑嘻嘻的老光头挺可爱的。慢慢的,他翻腾不已的心湖平静下来,那向来讨厌的龙鲸檀的香味嗅着也有些不一样了。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宗政恪向弥勒佛祖磕了头,盈盈站起身,转身看向李懿。她平静无波的面庞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声调淡定从容,给李懿敛襟一福身道:“见过无垢子仙师,小女有礼。”

    和宿慧那般相似的清冷双眼,黑黝黝乌沉沉,叫人分辨不出真实情绪。以至于就连她此次能完全看清楚的面容,都让李懿不自觉地忽视。待回过神来,他眼里掠过惊艳之色,没想到这位三姑娘竟是这般清丽脱俗的人物,比宿慧可好看多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靠到门边,打稽首还礼:“三姑娘,无垢子有礼了。从前鲁莽,惊扰了三姑娘,还望三姑娘能宽宥则个。”

    “仙师言重,小女不敢。”宗政恪没想到无垢子还当真颇有诚意地给她道了歉。

    李懿看了看门外,再瞧瞧这座摇摇欲倒的小佛堂,很是犹豫。若是从前,自诩视诸般规矩如无物的他,恐怕会直接把这位宗政三姑娘扛到肩上带走,反正他目前也是出家人。但不知为何,他现在不想这么干了。

    “三姑娘,贫道听说宿慧尊者座下有一位武尼大师留于你身边,为何不见她?”李懿忽然想起此事,便急急相问。

    宗政恪实话实说:“我让圆真大师去救助我的长辈们,这座佛堂很结实,暂时应该不会倒,能等到她回来。”

    那个胆敢与大势至气机相撞的人,不用说,肯定是眼前这位俗家是东唐国天潢贵胄的“黄口小儿”。宗政恪也不知是该生气于他间接毁了清净琉璃庵,还是该感谢此人帮了她一个大忙。

    她的双重身份,庵里知道的姑子也有那么几个。她回府之后,她们都将被秘密送到佛国去,到时候庵里莫名其妙少了人不免惹人怀疑。现在琉璃庵遭了难,姑子们只能四处安顿,彼此之间可能永不再相见,自然就能将此事了无痕迹地办妥。

    但宗政恪从来没想过要毁灭清净琉璃庵,哪怕费些心思多方谋划也行。毕竟没灾没难的,琉璃庵突然出事,更加让人疑心。现在正好,打瞌睡遇着了枕头。

    李懿听了宗政恪的话,皱紧眉头往外面探望。这时,他看见庵里四处点起了火把,人影憧憧,喊叫声四下起伏。

    宗政家的男人们和护卫都住在靠近庵门的外院,偏偏那小山包与内院紧邻,从前很短的道路此时变得分外漫长。前来救人的男人们在汹涌的泥石流里挣扎,拼命叫着人。但看眼前情势,恐怕人没救到,他们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李懿耳朵微动,他听见熟悉的哨声,这是天一真宗门下互相传递消息的鹰哨。待听明白之后,他松开紧皱的眉,对宗政恪笑道:“宿慧尊者曾经托贫道照看你一二,外头三清观和慈恩寺都有人来救你的亲人,贫道便在此处稍留片刻,等圆真回来就走。”

    宗政恪眼波微转,垂首福身恭敬谢过李懿的好意。虽然她很奇怪,李懿为什么要说谎,她明明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而且比起上回夜里相见,他要守礼多了,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气氛有点尴尬,李懿便没话找话:“三姑娘的东西都收拾妥了?此处肯定不能再住人,三清观那边也有女香客的精舍,贫道可以代为安排妥当。”顿了顿又道,“鱼岩郡王忙着洗髓易筋,整日里闭门清修。”这意思是,不必担心老色胚使坏。

    宗政恪有些惊讶他想得这般周到,便垂首回道:“东西早就收拾妥了。多谢仙师慷慨相助,只是要避到哪里去,小女并不能作主,要听家中长辈安排才是。”

    她身后蒲团旁放着一个素面包袱,里面装着几件衣物和一小匣点心。属于宿慧尊者的东西,全部由明心安放在另一边的佛堂里,包括大势至今天赠给她的那套茶具。所以发现小山崩塌,她便让明心赶紧去将重要的东西给抢出来。明月则去救援徐氏。

    李懿便点头道:“你说的也对。那等会儿我便与你家长辈去说……小心!”他忽然色变,窜身上前一把拉住宗政恪的胳膊往身后带去,却已经晚了。

    清净琉璃庵一南一北两个小佛堂,从前在地下修了通道,所以下头是中空不承力的。放在平时还好,今日晚上这般大的泥石流,当中裹挟着大量山石砖块,沉重无比。实心地面尚且罢了,这座小佛堂的地面建筑也确实修建得相当结实,可地底下却承受不住一波一波的压迫。

    外面地上其实早就开裂坍塌了,只是被泥石流掩盖,看不出来而已。现在终于轮到了小佛堂的地面——裂开了一个大窟窿。

    宗政恪就站在那大窟窿旁边,脚跟甚至都凌了空。李懿用力拉扯她,不仅没能救得了她,反而给虚不受力的地面再添了一股力量,于是二人双双掉进了地底。

    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小佛堂的佛像轰隆隆翻倒倾覆,将这个大窟窿给严严实实堵上。要不是李懿拉着宗政恪躲得快,两个人的脑袋非得与佛头来个近距离亲密接触不可。

    伸手不见五指,外面的风声雨声呼救声洪流奔涌声似乎都被佛祖隔绝在外,漆黑地下唯能听见两颗刚刚受了惊吓的小心脏卟嗵卟嗵剧烈跳动的声音。

    李懿喘了口粗气,刚想摸出火折子,却惊觉自己的左手还紧紧攥着一只柔若无骨却冰凉胜雪的小手。他被火烫了一般慌忙松开手指,一边急问:“三姑娘,你没事吧?”

    宗政恪动了动右脚,不能在李懿面前露出破绽,她只好当个没用的娇**。这不,右脚崴了,左脚的膝盖重重磕在墙壁上,钻心的疼。但她只是低声道:“无碍。”

    “那就好,这里可能还会塌,咱们得赶紧离开。”李懿终于找着了火折子,晃了好几下将它点燃。

    漆黑地下,有了一线光明。

    第三十七章 二人行

    幽幽火光里,李懿看见宗政家的三姑娘倚墙而立,清艳绝尘的面上从容淡然,不见丝毫惊慌紧张。他心里不由暗暗称赞,这位三姑娘的胆子真的很大,不像是一直养在佛堂里的娇**。

    左右上下四面都看了看,再摸着下巴琢磨片刻,李懿果断指着一个方向道:“往这里走。”

    他指的正是前往另一个小佛堂的方向,但宗政恪不能让他往那里走。一则,秘密不可露;二来,这里塌了,那边想必也好不了。所以她摇头,指向反方向:“走这边。”

    李懿奇道:“为何?”

    宗政恪扶着墙壁慢慢走过去,李懿不仅没有上前搀扶,反而避开了一点儿让她经过。她摸摸潮湿墙面,再捏起地上掉落的一小块湿泥,淡淡道:“前面已经被泥石流堵了,过不去。”

    李懿低笑一声,干脆点头:“三姑娘好眼力。没想到这小佛堂下面竟然有一条地道。让我来猜一猜,另一边通向的不会是宿慧住的地方吧?”

    宗政恪便知,这家伙居然在试探自己!她只作不知,就着火光提起也一同掉下来的小包袱,抱在怀里,沉默着跟在李懿身后走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李懿见宗政恪不答,又笑了两声便不再多言。她的沉默,其实已经能说明问题了。二人便一路无言,就着火折子的些许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地下通道里。

    时光慢慢流淌,这不知前路也没有后路的长长地下通道,修建了好多年,以前通风效果不错。但今日泥石流于庵中肆虐,好些透气孔都被塞住了,通道内的空气便有些污浊。

    李懿掏出怀表查看时间,发现其实二人并没有走出多远。不过很快,二人就出了清净琉璃庵的地界,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走着走着,李懿发现不对劲,再仔细一琢磨,他不禁好笑,虽然通道绕来绕去,但前面这方向……不是三清观么?!

    终点还就在三清观所在的鱼鳍岭!这都是天意呀!宗政恪抬眸看一眼李懿挺拔的后背,暗自摇头,也有些感叹此人的运气。

    她不敢妄动真气治疗腿脚的不适,只能强自忍着。好在地方不远,还能勉强行走。李懿其实早已发现宗政恪行走有些不便,但她既然没有开口求助,行动间也尽量掩饰着,他便只能装着不知,想着照顾这位三姑娘的自尊心。

    不过一会儿,李懿站住脚道:“不知还要走多远,我随身只带着一个火折子,最好省着点用。三姑娘,你看这样可好?我能黑暗视物,你牵着我的衣角慢慢跟着。”

    人家说的有道理,宗政恪也不能主动说目的地不远。她便低声应了,伸出手牵住李懿递过来的浅蓝道袍一角。他很规矩,没有碰到她的手,确认她牵牢便飞快松开了手。

    火折子灭了,宗政恪反倒能趁机避让着点通道里的大小石块,让腿脚好受点。她已经感觉到,李懿这是有心照顾她,他的速度很慢,完全在迁就她。

    走了近三个时辰,外头恐怕已现黎明前的曙光。每过半个时辰,李懿都会用各种借口停下来歇歇脚,宗政恪也取出匣子里的点心分给他吃。她察觉李懿可能很饿,他虽然吃得不多,但总是三口两口就急急将点心吞下肚,但他不曾开口要求更多。

    终于,二人面前出现了一扇爬满了青苔的石门,一看便知年代久远。在宗政恪所得书册记载里,门后应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天幸王朝建在鱼岩山里皇家别院的地下遗迹。

    清净琉璃庵的慧仪师太,出身大普寿禅院,三十多年前被澄静神尼特意派遣到鱼岩山来,为的就是找到这处地下遗迹。

    正因为后来堪测到了具体地址在鱼鳍岭的地下,慧仪师太才在距三清观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主持修建了清净琉璃庵。庵里的所有用度都由大普寿禅院拨付,为的就是尽量少招惹人眼以保全遗迹不为外人所猜知。

    此次宗政恪离开东海回到天幸国,去向澄静神尼拜别时,神尼将琉璃庵的底细交待给了她,并且让她若有机会便去探一探这处地下遗迹,看看能否得到些什么。

    宗政恪永远忘不了,神尼轻轻拉着她的手,满眼慈爱地看着她,低声告诉她,如有收获,她想上交便上交,不想便自留自用。

    记载着那处遗迹的书册原本就是神尼游历天下时无意间发现的,是她私人所有,她想将它留给谁就留给谁。她名下徒子徒孙众多,却还是将这处机遇赠给了与她并非真正师徒的宗政恪。

    忆及此,宗政恪心中一片暖意。前后两世,无论净虚道姑还是澄静神尼,都给予了她如母亲如祖母般的呵护宠爱,令她曾经倍受摧残的精神得到了温暖若阳光的照耀,她才没有彻底枯萎。

    这番,倒要便宜无垢子,哦不,李懿这个道门弟子。不过,一来宗政恪不想让李懿猜到她与宿慧尊者之间的联系;二来,她总是念及前世天一真宗的救命和活命之恩,送给李懿一些好处也无妨。反正,机遇一般与危险并存,多个人一起去探密,也能多个人分担危险。

    表面不动声色的宗政恪悄悄转动的念头,李懿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宿慧和大势至先后纡尊降贵落脚鱼岩山的原因。而这个地下遗迹,恐怕就是他家父皇吩咐他尽量要找到的地方。哈,真是想打磕睡就遇着了枕头,得来全不费功夫!

    一边审视这扇石门,李懿一边对身后的宗政恪说:“三姑娘,门后有什么东西,现在还不知道。但你放心,见者有份。门内的东西,于我们习武之人有用的,还希望你能让于我。我也不会独享,势必赠送一半给你的好友宿慧尊者。若是金银这些世俗财物,无论多少都尽数归你所有。如何?”

    宗政恪点点头,微启樱唇道:“好。”

    怎么忽然惜字如金起来。李懿摇摇头,让宗政恪离他远一点儿,还颇为体贴地搬一块大石让她坐着歇脚。他自己则走到石门面前,谨慎地仔细观察。既然是父皇特意叫他来堪探的地下遗迹,必定不同寻常,还是小心一点儿为妙。

    宗政恪坐在大石头上,等啊等,等啊等。都过去一柱香的功夫,她还摸出一块点心吃了垫饥,却依然不见李懿有所动作。

    她便收拾好包袱,站起身怡怡然走上前,越过蹲在地上还在拼命琢磨石门轴承有什么机关的李懿,伸手轻轻一推。李懿只来得及张开嘴,连句话也没功夫说,就见那石门晃了两晃,微露出一条门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

    宗政恪垂脸,小步后退,再坐回石头上面,仿佛刚才那个胆大妄为的人不是她。李懿霍然起身,额角青筋直跳,瞪着宗政恪就想张嘴骂两句。话不曾出口,他僵硬了片刻,又颓然闭上嘴。

    迎着宗政恪平静且颇为无辜的眼神,李懿无奈道:“三姑娘,你就算等得不耐烦了,想推门,也告诉我一声儿,自己别冒冒然上来。你又没有武功,要是出什么事我可怎么向宿慧那个臭丫头交待?真没看出来你这么冒失,明明瞧着挺稳重冷静的。”

    臭丫头?宗政恪淡定道:“明明只要伸手推一推,就能试出能不能开门,为什么要想那么久?仙师,您太多疑了。”她其实也不知这门一推就开,只想着先试着推一把,推不开再琢磨别的。

    李懿便一呆,随即搔搔后脑勺,点头道:“三姑娘,你说的有点道理。得了,这回是我错怪你了。不过你还是退后一点儿,我来推开这扇门。”

    宗政恪从善如流,在李懿的指挥下退得老远。李懿见她站在了安全范围之内,这才吸一口长气,拔出自己那管袖珍小拂尘警戒前方。他也不直接用手,而是以真气缓缓地震开了已经微露缝隙的石门。

    隆隆响声里,门开了。果然是自己太多疑么?李懿感觉挺没面子的。往好了说,他方才那叫谨慎小心;要是歪歪嘴,他那就成了胆小如鼠,还不如闺阁女儿家胆子大。

    好在宗政三姑娘看上去不像是那种嘴碎的人,希望她不会在宿慧面前胡乱编排自己。李懿将火折子举高,探头往门内张望,片刻后扭头对宗政恪招手:“三姑娘,请吧。”宗政恪慢吞吞走过来,跟在他身后进了石门,随手将石门掩上。

    门内门外俨然两个世界。火折子已灭,前方却莹然有光。虽不算明亮,到底不是外头黑漆漆的一片。

    宗政恪能看见几步远就是悬崖,而悬崖下方不知多少米的深处地底建有一片宫殿建筑**。规模不大,但也有五座宫殿之多。它们巍然屹立,看上去没有丝毫破损,中间最伟岸也最华美的那座宫殿,其最高之处能与悬崖差不多平齐。

    李懿指向左手边:“那里有台阶往下面去,你自己小心点。”略一犹豫,他看向面色平静的宗政恪,低垂的目光掠过她被披风掩住的膝盖和脚踝,还是问,“要不要我扶着你一点儿?”

    宗政恪默然片刻,再瞧瞧左边那宛若一条长蛇般蜿蜒向下的台阶,估摸着足有几千步,便低声道:“不知您可有让我腿脚恢复如初的办法?”那不是一了百了么。

    第三十八章 心中生疑

    既然人家姑娘主动提出,李懿觉得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矫情。他便让宗政恪坐着包袱,自己蹲在她面前,隔着她的披风,将掌心轻轻地贴在她膝盖上。

    真气缓缓地渡了过来,暖洋洋的感觉刹时包围了这一片肿痛难忍之处。很快,宗政恪便轻声道:“不疼了。”如是,她崴了的脚踝也被真气消除了不适。站起身,她活动了一下双腿,感觉好极了,便向李懿福一福,“多谢仙师。”

    “应该的应该的!”李懿将火折子点亮,却故意放在自己身后照亮悬崖之下的这片宫殿,又说,“咱们的目标是那里,也许会有不错的收获!”趁着宗政恪扭脸下望的功夫,他飞快地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宗政恪却将李懿这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失笑。她赶紧再垂下些头貌似专注地观察下方情形,不叫他发现。

    她心中暗道,虽然不是师兄所说的黄口小儿,但这位天一真宗的小师兄还真是少年青涩呢。不像她,心态苍老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永远沉睡过去。

    咳咳两声,李懿当先走在前面,又叮嘱宗政恪:“三姑娘,咱们一点不着急。你慢着点儿,千万别摔了。不如你还是牵我衣角走?”宗政恪轻轻嗯了一声儿,便依然牵住他衣角,随他慢慢跨下第一个台阶。

    悬崖离地足有几十丈高,远远瞧不见这些黄泥台阶的尽头在哪里,只知道麻木地一直一直往下走。单调枯燥这是李懿的人生大敌,他性情跳脱,很快就不耐烦这么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挪动。要依着他往日性情,直接用轻功沿着笔直峭壁跳下去才最过瘾。

    但,扭头瞥一眼沉默跟随的宗政恪,李懿无奈地摸摸鼻子,没话找话打发无聊:“三姑娘,你天天念经不会烦么?”他在山门里,从不念道经,只练武和玩耍。那日子,真叫神仙也不换啊。

    宗政恪小心踏下一步台阶,抬头看一眼李懿的后脑勺,低声道:“不会。”前世,她想念经也没处念去。

    李懿撇撇嘴:“那除了念经,你天天还做什么?”

    “吃饭,睡觉,捡佛豆,看书,”宗政恪顿了顿,语如蚁蚋地道,“洗手。”

    李懿眨巴眨巴眼,半响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洗手”应是“如厕”的代指,便失笑道:“你可真实诚,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日常小事,无需隐瞒。”宗政恪淡淡道。

    “可真没趣得紧。”李懿摇摇头,喃喃道,“宿慧估计也天天这样过日子。啧啧啧,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啊?!”

    宗政恪不语,身为宿慧尊者时,修行武道才是她的主业。她忽然有些好奇,便低声问:“仙师难道不是日日打坐炼丹?”

    李懿哈哈大笑几声,想到宗门里的美好日子,摇头晃脑道:“贫道我从来不打坐念道经。炼丹么,高兴了就开一炉;不高兴了,嘿嘿,说不得就要去炸谁一炉。总之很开心就对了。”

    宗政恪无语,李懿这样性子的人,她前后两世加起来都没遇到过。但她并不羡慕,她这一世怎么过日子都是好的。

    下了几十级台阶,李懿又开口问:“三姑娘,打听一下,你可知宿慧有什么爱好?”他扭过头,笑得颇有几分讨好。

    告诉你做什么?宗政恪觉得李懿真是奇怪极了,莫非他想探知自己的喜好以做出什么针对之事?她便面无表情回道:“念经,捡佛豆。”

    这也不算说谎,在宗政恪初到东海佛国的前几个月,她最爱做的事儿就是念经、捡佛豆以平复自己想报仇的迫切心情。

    李懿面皮微抽,仔细一想便笑道:“你不用这么警惕我,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着好好巴结一下宿慧尊者,以便日后求她帮我看一看前程,断一断未来。我以三清至尊发誓,徜若我有一丝半毫的恶意,就叫我以后找不到道侣,孤苦到老!”

    这什么破誓言!虽说天一真宗不反对弟子寻找道侣成亲,但也不是每个天一真宗的门人都成双成对的,何况李懿的俗家身份那么了得。他这誓言就发得不诚心。宗政恪也很不诚心地说:“尊者确实对小女提过,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念经和捡佛豆……修行武道也勉强算吧。”

    有关宿慧的事儿嘴还挺紧的,李懿嘿嘿笑了两声儿,踮脚看看悬崖之下的宫殿,自言自语道:“不知大势至知道被我捷足先登会是什么表情?哈!定然有趣的紧!”

    宗政恪无语之至,此处遗迹她家大势至师兄根本就不知道好不好?不过听李懿的话里意思,他似乎对某些事有所误会?

    接下来便再无闲话,因为下去的台阶陡然难走起来。前头百多级台阶还都是一级一级颇为明显,很好落脚。一个大拐弯之后,接下来的台阶之上出现了明显的断裂和被什么圆滚滚的物事重重辗压之后的痕迹。

    李懿眉头一拧,让宗政恪站住脚,他弯下腰手指在黄泥台阶上沾了沾,再放到鼻子旁边嗅了嗅,脸色不由微变。转头看向宗政恪,他犹豫着说:“三姑娘,要不然你还是别下去了,下面恐怕有大危险。你放心,我说话算话,该是你的,不会少你半分。”

    宗政恪的心猛然跳了跳,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情被她遗忘了。扭头望向地底静寂无言的那些宫殿,她也直觉幽幽微光中隐藏着未知的凶险。但忖了忖,她还是摇头道:“仙师,您又如何肯定上头一定是安全无虞的?”

    李懿也是苦笑,摇头道:“我当然没有把握,只是这下面恐怕有蛇,还是条大蛇。”他指着毁了台阶的那些痕迹道,“若不是大蛇,不会将台阶毁到如此地步。依我看,不用太久,也许一两个月之后,这条大蛇就能沿着被毁坏的台阶一路游到上面去。”

    宗政恪问:“您身上没有避蛇丸药么?”

    “有倒是有,但那丸药对蟒这类的大蛇没有多大作用,都是用来防范小蛇的。而且,”李懿笑嘻嘻地道,“向来说蛇鼠一窝,大有可能还会有一窝一窝的老鼠哦!”

    她前世活在皇宫里,缺衣少食,偷吃宫里美食养得肥肥的大老鼠是她的最爱,隔天不吃都带想的,她还会害怕?宗政恪冷冷地瞟一眼明显在吓唬人的李懿,微启唇道:“我不怕。”

    “我是说真的,真的可能有大窝大窝的老鼠,否则那蛇不可能长那么大。”李懿有点着急,这宗政三姑娘胆子太大也不是好事儿,她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以他看来,上面的安全系数绝对好过下面。纵有几只老鼠,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尤。

    宗政恪知他是一片好意,默了默便道:“好吧。”

    李懿见她忽然答应得这般利索,又狐疑起来,盯着她问:“你该不会答应我了,又偷偷地自己下来吧?”瞧着她像是会干这种事儿的样子,毕竟胆子大的人一般好奇心都强,他自己也一样。

    宗政恪没说话,只扭头去看那些宫殿。李懿没办法,骂,他不好意思骂个小姑娘;打,更加下不去手。又不敢点个**让她彻底失去行动力,于是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捂着脑袋连连哀叹。纵使他自负聪明绝顶,此时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固执姑娘,他也真有点束手无策。

    宗政恪忽然低笑出声,又赶忙闭紧嘴,果然见李懿抬头对她怒目而视。她清咳两声,将包袱放到地上,左手探进披风内摸索。

    李懿不明所以,却赶紧别过脸去不好再看。紧接着,他听见清脆悦耳的“铿”一声响,再看过来,他便见宗政恪从披风里徐徐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软剑。

    “你你你……”李懿指着那柄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的软剑,吃惊得连话也说不全。

    宗政恪坦然自若,将软剑全抽出披风里腰间围着的剑鞘,执剑在手,点了点悬崖下那片宫殿,轻声道:“小女有幸曾得慧仪主持指点,学了一套儿防身剑法,希望不会拖仙师的后腿。”

    李懿深深呼吸,好奇地问:“是什么剑法,能说给我听么?”

    “大慈大悲除魔剑。”宗政恪并不隐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没骗李懿,她初入清净琉璃庵,除了修行《赤练心经》,也确实向慧仪师太学了这套剑法。因其只有五式,那时年幼的她学起来并不吃力。

    默然片刻,李懿道:“你运气不错,这套剑法虽然只是东海佛国的一套基础剑法,却传自大普寿禅院,属上乘剑法之列。”他摸着下巴笑道,“慧仪师太与大普寿禅院的关系不一般啊,她不会是澄静神尼门下出身吧?”

    联想到此处地下遗迹,李懿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说不定,让宿慧来探索此处遗迹的根本不是大普济寺,而是大普寿禅院!嘿,听说东海佛国僧尼之间也有竞争,看来不是空**来风。

    见李懿眼中若有所思,宗政恪也懒得去猜他在琢磨什么。她手执软剑,撇开李懿,慢慢地下了台阶。李懿也将大开的脑洞暂时关上,急忙赶上去,仍然走在宗政恪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