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穿越小说 > 金銮风月 > 正文 第五章 绝色小贼
    第三十九章 昏君与妖妃

    想象中的大蛇并没有出现,宗政恪与李懿有惊无险地一路下了那些被毁坏严重的台阶。脚踏实地之时,二人不约而同齐齐吁了一口气,又齐齐一呆。

    李懿摸摸后脑勺,笑说:“原来三姑娘还是害怕呀。”

    宗政恪握着软剑的手垂下,剑尖轻轻触地,却无法刺入这完全用白玉颜色的岩石铺成的地面一分一毫。李懿的揶揄她只当没听见。

    “没用的,这是天幸国特产刚玉岩,最为坚硬。徜若没有灌注真气,便是你手里这样的好剑也拿它没办法。”李懿笑着说完,随手将袖珍小拂尘的象牙柄掷向地面。只听轻轻的噗一声响,那被灌注了真气的象牙柄没入地面足有两寸深。

    李懿却咦了一声儿,颇惊奇地蹲下,研究了片刻,断定道:“这不是一般二般的刚玉岩,还是产自天幸国与金帐汗国接界的宁远刚玉岩,质地最佳。”

    宗政恪面色无波,脚步轻盈,越过李懿向最近的一座宫殿走去。其实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地面这岩石的来历,只是不想告诉李懿而已。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宁远府、金帐汗国,这些字眼仍然能深深刺痛她的心。

    “唉唉唉……你慢着点儿!”李懿急忙拔出小拂尘,起身追赶宗政恪,免不了又抱怨,“我说三姑娘,就算你学了几式剑术,也不要这么冒失行不行?谁知道那蛇从哪里冒出来?!”

    宗政恪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李懿,温顺地垂下头说:“抱歉,小女再不冒进了,仙师您先请。”

    李懿微张嘴,人家姑娘一副驯服模样立在面前,他还想唠叨的话便顺理成章地被堵了回去。但这姑娘当真会老老实实跟着?李懿实在没这个信心。他看出来了,这姑娘绝对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不会轻易被他人左右,主意大得很。

    “姑奶奶,算贫道求你的行不行?”李懿哀叹一声儿,好言好语地劝,“真的,你若发生什么意外,贫道若是救助不及,真的无颜面对你的好友宿慧尊者。你就当帮贫道一个忙,成不?”

    宗政恪越来越感到意外与困惑,对面正殷殷凝视自己的少年道人,与她以宿慧尊者身份见面时截然不同

    。她几乎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想了想道:“仙师您言重了,小女说到做到。”

    李懿见宗政恪满面诚恳,也稍稍放下些心。他扭脸抬头仰视不远处这座宫殿,笑着说:“简直与天幸国皇宫里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后院慈安殿一模一样,看来我得到的东西可信度颇高。”

    宗政恪目光微闪,原来李懿来到鱼岩山与这处地下遗迹不无关系。他在三姑娘面前倒是坦诚,若此时她是宿慧尊者,不知他会如何说。另外,他怎么对天幸皇宫的情形如此清楚?他没说错,那座庄严又华贵的宫殿确实与慈安殿一模一样。

    “您早就知道此处的存在?”宗政恪便问。

    李懿拔脚向前方走去,一边说:“不光是我,你那位好友和她家师兄恐怕也是为此而来。没想到托你的福,倒叫贫道拔得了头筹。宿慧那里好说,大势至嘛,嘿嘿。”他笑得莫名。

    “仙师能否与小女讲讲此处的来历。”宗政恪垂脸掩饰唇边笑意,语气再恳切不过,“小女久居鱼岩山,竟不知地下还有如此玄妙之处。”

    “你当然不会知道,虽说你也出身天幸国的官宦之家,但皇族的秘史不该也不可能流传到你的耳里。”李懿站在宫殿的台阶上,用力推开了紧闭的木门,指着里面说,“这里头可见证了天幸国后、宫历史上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段帝妃之情。”

    宗政恪便适时捧哏:“愿闻其详。”

    李懿探头向殿内左右瞧看,忽然啐道:“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还真是小气。”发了两句劳骚,他才解释说,“你虽是天幸子民,但自小养在尼庵里,恐怕对天幸国历史也不算清楚。你听说过天德帝没有?”

    “闲暇时,我也看看杂书的。”宗政恪忍不住分辩一句,再道,“我自是知道天德帝。”顿了顿讶然道,“莫非此处与天德帝和董贵妃有关?”

    她如何会不知呢?前世的她好歹也是皇家公主,虽然日日混在温饱线上,到底也听说过一些宫庭秘事。天德帝与董贵妃,可是那些深宫怨妇时时挂在嘴边的人物。就连她的养母玉妃都曾经感叹过,天德帝虽是个昏君,于董贵妃而言他却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因为这个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抛弃了江山抛弃了一切。

    李懿见宗政恪能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便点头笑道:“可不是?你知这是哪里?这就是天德帝与董贵妃离开天幸京之后曾经的隐居之处。据我所知,这对帝妃起码在这儿住了最少三年。”

    “才三年而已么?”宗政恪倒是不清楚,她手头的资料详细之处在于何处可能会有藏宝。据澄静神尼说,留下那册子的人曾经参与过此处的布置。

    李懿冷笑两声道:“你以为会有多久?天德帝十五岁登基,到他传位于太子,携董贵妃消失时才三十五岁,但他已经干了二十年的皇帝,怎么可能真的适应远离权柄的生活?”

    宗政恪默然。她觉得李懿的话有道理。

    天德帝的人生,可以说泾渭分明,其中的分界线便是天德十五年的那次选秀。在此之前,他是天幸国朝野上下人人称颂的英明圣君,对百姓慈爱仁和、体恤优容,对朝臣宽严并济、既善听谏言又不乏主张。

    他在位期间,天幸国力蒸蒸日上,吏治清明、百姓安乐,又亲自打造了赫赫强军

    。那时的东唐国,简直就是仰天幸之鼻息而存活,时刻担心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皇帝会挥师东进,将东唐国征服。

    不过,后、宫妃嫔们,上自皇后下至最末的采女,都只是天德帝平衡与控制朝局的棋子。他对他的女人们貌似公平公正地看待,实则异常无情冷酷。他的恩宠,只给他认为应该有恩宠的人。

    但天德十五年的选秀却改变了这位雄材大略的帝王,让这最无情之人变得最多情。那年,一名来自鱼川郡的小女子被选入宫,却还不是宫嫔,而是服侍贵人们的宫女,她便是目前天幸后妃史上最著名的董氏贵妃。

    天德十六年,皇帝在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后院慈安殿内无意间巧遇董氏,一见倾心,从此冷落后、宫,专情专宠。彼时,天德帝已经完全控制了前朝与后、宫,所以纵然有无数明枪暗箭针对董氏,他也能将其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一路将其捧为了贵妃,甚至称董贵妃所出之皇子称为他的第一子,出生即封亲王。

    为此,他做了许许多多以前的他绝对不会去做的事儿,只为了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他的国家,也因此变得一团糟。他从有道明君变成了被美色迷惑的昏君,那个祸国妖妃自然就是董贵妃。可惜,那位尊贵的皇子,不满月便夭折了,董贵妃与天德帝皆悲痛异常。

    到了天德二十年,天德帝正值盛年,居然留下一封传位于太子的诏书,自己携董贵妃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人间绝迹。原以为会是神仙眷侣,没想到后来的故事会那般令人心寒。

    李懿带着宗政恪一一游走于这五座宫殿,告诉她,哪里是帝妃二人定情的所在,哪里是董氏初封贵人被赐居的宫殿,哪里是董氏被封妃时搬迁的新殿,又哪里是董氏产子之后封为贵妃的宫殿。

    这四座宫殿一座比一座高大奢华,但全部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摆设,透着万分的凄凉。被拱卫在最中间的宫殿模仿天幸京皇宫里皇帝起居的乾正殿,李懿推开门便惊喜地对宗政恪笑道:“原来好东西都在这里,你来瞧。”

    他让开了身子,一道辉煌耀目的强光便直射宗政恪双眼。她下意识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便看见殿内无数的奇珍异宝,正是那四溢的珠光宝气刺痛了她的眼睛。

    二人小心翼翼入内,绕过满殿的珍宝,慢慢接近大殿正中央。二人目力都不凡,早就发现了那里的异常。李懿往里面走,宗政恪只默然跟随。等到了近前,宗政恪目光微缩。

    李懿看宗政恪一眼,面露欣赏之色,赞道:“你胆子果然很大,也许你们信奉佛祖,也能看淡些生死轮回。”

    原来,在满殿的珠光宝气簇拥中,静静安放着一具有透明棺盖的玉白棺材。那棺里的人容颜栩栩如生,是一位英俊的男子与一位绝美女子。只是这二人并非并肩平躺,而是双双侧身面对。

    男子的双手紧紧扼在女子脖颈之上,可见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着森然的雪白。那女子双手握一柄匕首插入男子后心,只有镶满宝石的柄露在外面。无论是女子嘴角的血,还是男子后心的血,都是仿佛承载了数不尽的憎恨怨怼的深黑颜色,凝涸不动。

    这不算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二人的神情。他们皆是满脸的怨毒,尤其是那男子,他眼里的杀意直到如今都还若有实质,令宗政恪这般心志坚定之人都免不了动容。

    她看过这二人的画像。天德十八年,董贵妃产下天德帝的“第一子”,一家三口的幸福被宫廷画师忠实地画了下来。而在白棺里相杀的这二人,其容貌与那张画像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第四十章 银角翡翠蟒

    殿内这些珍宝,历经一百多年都还光辉璀璨,可那对令深宫怨妇们羡艳不已的神仙眷侣却颜色苍白地死在了对方手里。

    宗政恪低叹一声,将软剑轻轻放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喃念颂一篇往生经。世间本多哀苦,她心底尚有一分对众生的怜悯,不会对前世的先人太过吝啬。

    真论起来,徜若天德帝没有带着董贵妃出走,也许二人后来还会有孩子,那么也许前世的她就不会有机会出生。这样一想,宗政恪也有些怨起天德帝来——她宁愿从来没有出生过。

    李懿安静地站在一旁,直到宗政恪颂完了一篇往生经,他才低声道:“这位董贵妃,其实是我东唐国人氏。她的父兄皆死于天德帝在位时对东唐发起的战事之中,她对天德帝恨之入骨,便自告奋勇投入天德帝的后、宫兴风作浪。”

    难怪李懿会有此处的资料。宗政恪便道:“她是东唐国的大救星。天幸国自天德陛下之后,国力便江河日下,再不能对东唐国构成威胁。时至如今,东唐国更是对天幸国虎视眈眈。”

    李懿一挑眉梢,笑着问:“三姑娘可是想一剑宰了我这敌国之人?”说罢,他提起软剑递给了宗政恪,眸光一闪又问,“看来宿慧与你还真是无话不谈,我是东唐人,这是她告诉你的?”

    宗政恪点点头,又淡淡一笑道:“佛祖面前,众生平等,又何分天幸与东唐呢?仙师您多虑了。”

    这姑娘言语之中对天幸国朝还真是够冷淡的。李懿暗自发笑,也认为自己方才一瞬间的警惕之心实在多余。即便宗政家三姑娘真的有忠君报国之心,她又能拿自己怎么样呢?

    李懿便笑了笑,挽挽道袍宽大的袖子,准备去开启白棺。宗政恪的面色便有几分难看,纤纤素手压在白棺之上,正色道:“惊扰亡灵,实在不敬,更何况其中一位还是你东唐国的有功之臣。仙师,您要干什么?”

    “天德帝虽传位于太子,但从他离开之后,天幸国的玉玺便随同他一起离奇失踪。我来翻翻他身上,是不是藏着这个好宝贝。”李懿一边解释,一边去推那白棺,可刚刚将白棺的透明棺盖挪动了一点点,他便听见了异常动静。

    沙沙沙,沙沙沙

    。

    李懿罢了手,将宗政恪护在身后,警觉地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殿西一大堆小山般的黄金器皿纷纷颤动,最上面的器具都在往下滑落。忽然,无数大小器皿飞溅向殿内四方。紧随其后,一个尖锐的银白色不明物事从黄金小山里慢慢顶出来,分外醒目。

    李懿示意宗政恪退后,二人脚步轻悄,躲在了白棺之侧,蹲在地上只是探头仰望那处。

    一根足有两尺长的锥状银角彻底暴露在空气里,而后是宛若碧玉雕琢而成的硕大扁方头颅。宗政恪暗吸一口气,她在东海佛国翻阅过天下稀少异兽名录,仅仅从那支银角和那个扁方的头颅,她便认出了这美丽而可怕的生灵是什么——银角翡翠蟒!

    前世,大势至尊者身边便有一头灵兽,就是银角翡翠蟒。而这条蟒,也正是他来到天幸国参加慈恩寺建寺庆典于鱼岩山里收服的。联想起不久之前李懿的判断,宗政恪猜知,前世,这条大蟒终于还是游出了那条通道,但最后落入了大势至的手中。

    但大势至此时最少已有九品上的修为,自己和身前这个李懿李无垢子却都只有八品,也不知能不能与这条大蟒一战。此时,宗政恪终于醒过神来,在李懿猜测会有蛇时,她的不详预感和被她忘了的事是什么——就是这条银角翡翠蟒的存在。

    它不是一般的蟒蛇。普通的蟒蛇只靠缠杀猎取食物,而银角翡翠蟒既有头顶比宁远刚玉岩还要坚不可摧又锋利无比的尖长独角,又有中者立死的毒液喷吐,还有原始的缠绕本能。它数量的稀少和恐怖的战斗力在天下异兽榜里都排在前十,比长寿儿的位次还要靠前。

    宗政恪很紧张,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如此可怕的生灵。她紧紧握住手中剑柄,听见身前李懿轻松的声音:“不过是条还没成气候的独角蛇,贫道以前不知宰过多少条,三姑娘你不必害怕。只是不知此处还有没有别的独角蛇,一会儿我先把这畜生引开,你快点返回那悬崖之上。等我收拾了它,咱们再来找宝贝。”

    话说的轻巧,可宗政恪知道这条大蛇极其难对付。这不,它已经发现了二人,一双碧绿竖瞳冷冰冰地看着这边,蛇信不停吞吐,滴落于地的毒液能瞬间消融黄金器皿。它的身体足有水桶粗细,且黄金小山包还在不断坍塌,它仍在升高。终于,头颅触及到了宫殿的顶端,它微微低头,咝咝有声。

    而此时,李懿终于咬牙切齿地挤出话来:“一会儿你千万别回头看,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总之我尽全力拖住它!这枚解毒丹你先服下,它可能会先喷蛇毒。但你还是小心,不要被毒液溅到皮肤上。”他反手塞过来一枚褐黄色药丸,有很浓重的雄黄气味。

    徜若早早想起银角翡翠蟒的存在,哪怕被李懿发现自己就是宿慧尊者,宗政恪也绝对不会将他引来这里。此时后悔却也晚了,她默默接过解毒丹,没有丝毫犹豫地吞服。以她的见识,足够能分辨出这枚丹药是顶级的蛇药,李懿没有骗她。

    好在,不知这条银角翡翠蟒在顾忌什么,那作势欲发的毒液喷吐迟迟不来。它一直保持着那个高高俯视的姿势,既不游过来进攻却也没有任何打算离开的迹象。

    等了一会儿,李懿和宗政恪都回过味来。李懿便拍着白棺的棺身笑道:“看来这是咱们俩的护身符。啧啧,真是有缘。棺里躺着一个东唐人一个天幸人,庇护着棺外的东唐人和天幸人。”

    宗政恪见他还能说笑,紧张惶恐的情绪也有了一丝缓解。不过她忍不住反驳道:“真正荫庇咱们的不是棺里的人,而是这具棺材。你莫非没有发现它是黄天玉木所制?”

    黄天玉木是一种有着玉石一般质地的珍稀木材,任何品质的黄天玉木都是玉白色微微透明的

    。这种产自大魏帝国的特殊木料,是上好的棺木。质地细腻不说,最显著的特征便是令所有蛇虫鼠蚁退避三舍。独角翡翠蟒固然是蟒中王者,终究还是受到天性物种的约束,自然也会离这白棺远远的。

    李懿伸手重重地敲了敲棺身,点头道:“还真是黄天玉木,”他继续盯着那条大蟒,一边说,“三姑娘你还真是博闻强识,黄天玉木你都认得。据贫道所知,它只产于魏国。”

    宗政恪默了默,低声道:“尊者提过她在佛国的家具摆设都是黄天玉木所造,以避岛上蛇蚁。”

    李懿便摇头,嘲笑道:“还真是一点也不讲究!人家做棺木,她偏要打家具,用什么木头不好?!得空了,贫道给她配一套好家具,用最好的蛇药浸过,比黄天玉木还好。”

    宗政恪颇为无语,怎么这人对自己的事儿变得这般热心?她无意去深想,便岔开话道:“仙师,您说是何人将天德帝与董贵妃的尸身收殓的?又是何人打造的这黄天玉木棺?”

    李懿明显一呆,摸摸鼻子道:“是啊,是谁干的呢?”

    看来他也不知道,这种险境之下,如此小事他应该不至于隐瞒。宗政恪便将这个问题给撂下,她知道她与李懿躲不了很久。不出去博一个生死,等着二人的同样是一个死字。

    李懿也想到了此节,片刻后他扭过脸来正视宗政恪,脸上第一次出现严肃神色。他的声音都变得低沉凝重,慢慢道:“三姑娘,我不瞒你,其实对面那个大家伙,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你,只会三两式剑法是帮不了我的。没有真气的灌注,你就连它的鳞片都没法戳穿。”

    “所以现在,咱们俩陷入了两难之局。就这样躲着等它离开,可行。但咱们没多少吃的,也没有水喝,精神头会越来越差,再想与它斗也会没力气。”李懿苦笑两声,一摊手,“徜若冲出去,便是我全盛之时也难斗得赢,更何况我不久之前才受过内伤,如今只是半愈,就更加没底气了。”

    “能不能拿棺盖挡在身前,慢慢往门那边退过去?”宗政恪指指白棺,觉得这个法子虽然冒险,但此时此刻不失为一个逃生的好办法。

    李懿屈指敲敲白棺,再度苦笑道:“方才我推棺盖时就发现了,这棺盖看似没有钉棺钉,其实根本是用一整根木材挖制出来的,其中一边的棺盖和棺体榫卯相衔,”他指向远远的那一端,“过去启开榫卯得冒极大的险,我想外头那畜生不会放过机会。它是灵物,聪明类人。”

    宗政恪思索片刻,低声道:“这个险,值得冒。实在不行……”她的目光直直盯在棺身之上,慢慢说,“只有冒犯先人了。”

    李懿舒一口气,点头道:“三姑娘能想明白就好,这也是方才贫道说棺中人庇护咱们的真正意思。”

    宗政恪看他一眼,对他过人的心智也有几分佩服。这少年道人,无事时跳脱无赖如顽童,有事时还是很有担当的,思虑也长远。就如现在来说,她就不信,他想独自脱身会完全没有办法。之所以东想西想,他还是为了将她也一同拉出危险境地。

    第四十一章 担当

    然而,事事不如人所愿。李懿躲躲闪闪地将棺盖推开了足够伸手进去的缝隙,打算将里面的尸身扯出来当一当挡箭牌。不料,里面那两具尸身只是露了那么一点点,就以让人难以反应的飞快速度消融成了细渣,且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恶臭气味。

    李懿猛地蹲下,干呕了两声,又赶紧撕下一角道袍,拼命地擦拭手掌。忙活片刻,他才唉声叹气摇头道:“董贵妃的毒药可真厉害,完全见不得天日。现在可好,这二位彻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衣裳配饰都融化在一起了。”

    宗政恪拧眉望向另一边的大蟒,重新紧张起来,连声道:“它过来了,它是不是守护着天德帝和董贵妃,见咱们碰了尸身所以生气了?”

    李懿闻言,也探头仰望,果然见那条银角翡翠蟒往这边游动了足有半丈,却又停下不动。他抽抽鼻子,后悔不迭道:“无量天尊!这劳什子味道冲散了黄天玉木的味道。不行不行,咱们得赶紧行动,否则那畜生迟早会游过来。”

    他小心地探出大半个身子,想将那微敞的棺盖给合拢。但那条银角翡翠蟒当真聪明,李懿的手刚刚摸到棺盖,它咻一声便喷过来几道毒液,差一点点就落在李懿胳膊上,吓得他慌忙缩回去。

    宗政恪与李懿面面相视。这条大蟒显然也发现从棺中逸出的臭味儿可以隔绝它所畏惧的黄天玉木的气息,所以阻止李懿合拢棺盖,为此它不惜强压天性中的恐惧往前游动了少许。

    棺中的恶臭气味越来越浓,就连李懿都有点受不了,他抬起手猛扇自己的鼻端,忽然问宗政恪:“三姑娘,你好像特别能忍。这么难闻的味道,你居然能面不改色?要知道,我可是曾经倒过好几次几百年前的斗,闻过的味道多了去了,可都难忍得住。除非……你有真气护体

    。”他双眸透亮,灼灼逼人。

    不管是否心如止水,姑娘家总是爱干净的。方才只是一丁丁点恶臭散逸出来被宗政恪嗅到了,她差点没直接晕过去。身体抢在意识之前做出了选择,回过神来,她已经用真气封住了嗅觉。

    一时试探,一时坦诚,任何一句话都要前后思量,太累了。且如此险境之下,倘不能精诚合作,恐怕两个人都要交待在这里。宗政恪不怕死,可大仇未报之前她还死不得。于是在李懿冷然目光注视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师兄,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此时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俨然便是宿慧尊者。李懿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作响,面上怒色渐渐旺盛,直瞪了宗政恪好半天,他才咬着牙问:“这般戏弄我,很好玩吗?宿慧师妹!”

    宗政恪摇摇头,诚恳道:“无意戏弄师兄,只是天意弄人。再者我无意世人知道我的佛国身份,才会有所隐瞒,还请师兄原谅和理解。有如师兄,您不也还有另一个身份吗?”

    李懿冷哼一声,气道:“徜若不是今天遇了险境,你是不是还要对我继续隐瞒下去?”

    “那是自然。”宗政恪不假思索道,“我想不出有向您坦白的理由和必要。”不过是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

    “你!”李懿气得要死,一时不顾身处何地,猛地站起身。却听咝咝两声响,又有两道毒液喷过来。这回李懿没上次的好运气,几滴毒液溅到了他道袍上。只听哧哧声响,那道袍被瞬间腐蚀出几个小洞,其下的皮肤也变得焦黄一片。他闷哼一声,黄豆大的汗珠瞬间便从额上沁了出来,面庞也一阵扭曲。

    宗政恪眼疾手快,大力将李懿扯得跌倒,扑上去利落地撕掉那一大块儿道袍。她白玉般的手掌悬空于他受到毒气浸害的胳膊上,真气从掌心源源涌出,瞬间便将受伤的地方给全部包裹住。

    李懿微微抬起头,怔怔瞧着正毫无形象趴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发呆。他看见她白皙额头微微泛红,额中间赤红莲花印时隐时现。她秀气的眉紧紧拧在一起,幽深凉薄的凤眼此时专注凝视,殷红嘴唇紧紧抿住,脸上神情既坚毅又可爱。

    是可爱,真是好可爱。李懿心头忽然火烫火烫,脸蛋也变得红通通一片。他脑袋忽然一阵晕眩,眼前金星直冒,鬼使神差一般抬起头在宗政恪雪玉般的脸颊上轻轻的亲了一口。唇瓣一触碰到柔软冰凉肌肤,他连昏沉沉的脑子都清醒了几分。

    但令李懿失望的是,宗政恪对此根本没有任何他意料当中的反应。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叹息着自言自语:“这蛇真是名不虚传,居然这般的毒。师兄的脑子都被烧坏了。”

    李懿大喜,又挣扎着抬起脖子,还要偷一个香。这次却没有如愿,宗政恪一只手以真气给他驱毒,另一只手直接按在他脑门上,将他重重地按了下去,还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抚道:“师兄再忍忍,很快就好了。您看,毒液都被驱除得差不多了。”

    顺着她眼神看过去,李懿发现自己的那条胳膊果然不再焦黄,慢慢恢复了原本的肤色。他还想耍几下无赖,但与宗政恪清冷目光一触,他便没出息地退缩回去,一头倒在地上,哼哼唧唧。

    直到此时,宗政恪脸上才飞快掠过羞恼神色,狠狠地剜了这个无行子无赖子两眼。方才她能如何,当然只做他烧坏了脑子罢。反正,她也不是这具皮囊真正的主人。

    不过这也就是现在,放在十年前宗政恪刚刚重生那会儿,恐怕立时不假思索一掌拍下去要了李懿的性命

    !十年时间,真的改变了她太多太多。

    李懿叫了两声痛,又哼哼了两声却笑吟吟地问:“你是故意把我引来这里的吧?是不是想着,有什么危险多个人来分担?”

    宗政恪坦坦荡荡点头,又极有诚意地道歉:“对不住了师兄,若有收获,您随意先取,看不上的再留给我。”

    “东西无所谓,但这样说来,你这是欠着我一次了?枉我那么好心,特意赶过来帮你照顾你的好姐妹!”李懿瞧见宗政恪打算收回手掌,又叫两声疼,哄着她继续帮他用真气疗伤。

    宗政恪自知理亏,也没想到这家伙有这份好心,便好脾气地再帮他理了理中毒的脉络,而后趁他不注意飞快缩回手,垂眸道:“留点力气对付这条大蟒。师兄若生气,出去后小妹再补偿您。”她没有提起,她根本就没有对李懿说过让他帮着照应三姑娘的话,那样可真的有些不知好歹。

    “哼!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呢!”李懿低头仔细瞧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臂,心里对宗政恪的真气修为颇为震惊,便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她,她起码有八品上的修为。

    “逃生应是不难。”宗政恪缓缓伸手入披风,从袖袋里摸出一只漆黑玉瓶。启开瓶盖,她吞下一枚黑漆漆的丹药。

    李懿嗅着不同寻常的味道,急急抬头却已经迟了,他立时便感觉不妙,追着问:“你吃什么了?”

    “提升功力的丹药而已。师兄内伤未愈,却不宜服用此药。”宗政恪轻描淡写地说,“请师兄为我护法,我要运功化开药力。”

    “你作什么服这种药?!”李懿气得要死,又急得要死,扑过去伸手就要掰宗政恪的嘴。宗政恪披风一震,将李懿轻飘飘拂在一旁,径自闭目盘坐运功。

    李懿额角的汗珠滚滚而下,满面的无奈和忧色。只方才嗅到的那一丝气味,他便知宗政恪服下了极为霸道的药物。这种药,固然可以短暂提升功力,但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轻则,短时间内丧失全部修为,任人宰割;重则,身受反噬,伤及根本。

    片刻,宗政恪睁开眼眸。她的额间,一朵殷红若血的赤莲已然盛放,且这赤红莲花的边缘渡上一层灿灿的金光。这是《赤练心经》大成之后的异兆,也标志着她此时已经踏入九品上的境界。

    李懿如何会不知?他的脸色变得越发的难看。提升的功力越高,后遗症也越强烈。他真是不明白,宗政恪身上怎么会带着这般威力霸道的药物。难道她随时打算与人生死相搏?

    宗政恪徐徐吐气,纤手轻轻一握,便见火红真气自她指间如水般溢出。她低声道:“便有一时也是好的。”

    抬眸见李懿一脸痛色地凝睇自己,不知为何心内有一丝波动,她又微笑道:“不瞒师兄,我习武的天资不佳,还曾经走火入魔过,能攀上八品已属不易。师父告诉过我,这辈子,我顶了天也就是八品。哪怕做一个时辰的九品上至强者,我也很满足。”

    “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你何必如此?”李懿也摸出一丸雪白丹药服下,这是疗伤的圣品,他真的好后悔没有早些拿出来服用。一直存留的那丝疑惑确实得到了印证,却令他此时心痛难忍。

    “是我将师兄故意引来此处,自然要由我自己来承担。”宗政恪依然从容不迫,方才的紧张惶恐情绪尽皆消失。她缓缓站起身,与那条眼神冰冷的大蟒对视,低声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自己当然也不能例外!”

    第四十二章 我们两清了

    九品上是什么境界,李懿不久之前才深深感悟过,所以才知此时宗政恪的情形。哪怕是用药物透支了未来短暂地攀爬上武人向往的巅峰,毕竟还是九品上。

    若说大势至给李懿的气机感觉是巍巍不可动摇的高山,宗政恪的气机便有如潺潺永远流淌的河水——而且还是地府里的那条可怕黄泉。

    幽静、阴冷、寒入肌骨、死气凛然。冻僵一切存在,湮灭一切存在,只有黄泉河水亘古流淌,永存不逝。

    李懿不禁再度好奇,究竟这位倍受师尊和师兄宠爱的佛国女尊者,曾经有过怎么样的过往,以致她的心中充满了不祥的死亡气息?她想让谁去死?她想让哪些人去死?

    这种气息,李懿并不陌生。他与宿慧尊者在慈恩寺大雄宝殿的偏殿第一次相见,当她面对鱼岩郡王时,她曾经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了必死之志。

    忽然,李懿很想鱼岩郡王去死。无论他想要着落在此人身上还有多少算计多少筹谋,他都很想让那人有多快就多快地去死一死——想必,她会有一刹那的开颜。

    “师兄稍候,还请尽快服药治疗内伤。纵然我此时有九品上的修为,却从来不曾与这般灵物战斗过。所以结局不可预料,恐怕还有要麻烦师兄的时候。”宗政恪将披风解下,露出内里穿着的月白色短袄和浅蓝色裙子。

    “能不能对我别这么客气?好歹,咱们即将同生共死。别再叫我什么师兄,我又不是大势至。你叫我李懿好了,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底细吧?”李懿摸摸鼻子,又郑重许诺,“你放心,不管你受到多么严重的反噬,我都有法子保住你的根基。我这不是讲好听话哄你,好让你豁出去解决那头畜生,而是我确实有这个本事。你信我一次,行不行?”

    “不信师兄,我也不会服药。我俗家姓名宗政恪,你若愿意,叫我阿恪也行。”宗政恪笑笑,真气鼓荡,脚尖点地,身体腾空而起。她有如一朵轻云,飘飘摇摇直奔那条不知什么时候又后退了一丈有余的银角翡翠蟒。

    李懿扒着白棺一迭声地叫唤:“阿恪,阿恪,你小心些啊!”阿恪,是恪守不渝的恪么?这名字怎么这样好听!

    且她今日竟也穿了浅浅蓝色的裙子,与自己的道袍同色呢。李懿心里无来由地美滋滋,忽然看见毒液如瀑布一般向宗政恪兜头浇下,这颗心又立时提到了嗓子眼里。

    但九品上就是九品上,只见宗政恪身周一圈赤红光芒闪过,灼热气息向四面一卷,那些毒液便像遇见了天敌也似刹那被烧个精光,发出哧哧声响,恶臭四溢。

    只要不中毒,那就有一战之力。李懿稍稍放下心,他知此时不是旁观时刻,便赶紧连续吞服三枚疗伤圣药,抓紧时间治疗内伤。不过他天生就能一心二用,所以还可以分出些许心神竖起耳朵关注那边的战斗情况。

    他便听见不停的真气烧灼毒液的哧哧声音,殿内的气味也越来越难闻。偶尔,飘来几声宗政恪的轻喝,再有锵锵锐物相撞的动静,他估计是她那柄软剑刺在大蟒的鳞片上。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听出那蟒受伤负痛的哀叫。

    于是李懿不敢再分心,全神贯注于运功化开药力。这时,他又有些后悔,若早早服用丹药,此时也不会如此窘迫。他没有轻视宗政恪的意思,只是不忍她独自对敌。说起来,这短短的一时三刻,他也不知后悔了几回,比过去十七年的次数还要多。

    宗政恪剧烈喘息,匆匆拭去嘴边血迹,仗剑拦在银角翡翠蟒通往白棺的路前。大蟒蜿蜒修长的身体盘成圈,扁方头颅高高俯视,方才冷冰冰毫无感情的竖直双瞳里流露出明显的戏谑神色。

    果然是猫戏耗子嘛!宗政恪苦笑,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别看对方的毒液喷吐近不了她有真气守护的身体,她以十成真气灌注的剑气也同样拿人家坚硬若天外陨铁的蛇鳞毫无办法。

    破不开蛇鳞,又如何能对它造成真正的伤害?它柔软的腹部又自始至终藏得死紧。也不知当年大势至师兄是如何收服它的,难道说那时的师兄已然晋入先天之境?

    宗政恪甚至觉得自己也许该庆幸,这条银角翡翠蟒的脾气很好,还愿意戏耍一番她这个微不足道的挑衅者。可随着殿内恶臭气味四散,大蟒试图靠近白棺的意图也越来越明显,她便知它快要不耐烦了。

    但刚才提升功力的丹药,大师兄药师陀尊者说得明白,最多只能服用一次,多用就真的会损伤根基。宗政恪眼神微晃,咬咬唇,余光向后飞掠,瞥见白棺那边蒸腾起淡青色烟雾,内里浅蓝人影若隐若现,于是她还是决定再强撑片刻。

    她脑海中飞速闪过那本小册子之上的内容,努力找出可能会存在的帮助。只是她原本的打算,是要将此处留一段时间再来探索,所以当初仅仅匆忙翻阅并未细看。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宗政恪毫无收获,眼看大蟒缓缓伸直身体,向前方游动的态度显而易见,她只得再度仗剑上前。而这回,这条蟒真的不耐烦了,它再度喷吐出的毒液比之先前的颜色更深了三分,也更加腥臭了三分,毒性不用说必然更强烈了三分。

    真气如潮水般飞速消耗,宗政恪的脸色慢慢发白,最多半盏茶的功夫她就会从九品上的境界跌落。到时候,恐怕她连自保之力也没有,会严重拖累李懿。

    心下一狠,凤目中闪过悍勇之色,宗政恪手一松弃剑,缓缓拉开架势。额心赤红莲花印愈发鲜艳夺目,且真的从她皮肤里渗出殷红鲜血,顺着她两侧鼻梁淌下来,宛若流下两行血泪。

    “赤练九印。”宗政恪默念,“第一印,绞缠。”雪白双手捏出印诀,立时,一朵真气化形的赤红莲花自掌心款款生出。这朵莲花与真花大小相仿,花瓣枝叶茎根俱全,宛若活物。

    “去!”宗政恪低喝一声,手一推,莲花脱掌而出,却在眨眼间化为一条狰狞小蛇,直奔不远处的庞然大蟒。

    赤练,赤练,本就是蛇。这一世,宗政恪要以蛇蝎心肠,施狠毒辣手,以偿前生之恨!

    第一印绞缠印出,那条火红小蛇倏地缠上银角翡翠蟒的七寸所在。哪怕有坚硬鳞片护体,大蟒此番还是伤着了,终于发出方才李懿盼望许久的哀鸣。但仍然不伤其根本,反而彻底激怒了它。它的长尾终于横扫而过,试图将宗政恪也绞缠上。

    宗政恪早防着这一手,急忙在遍地的奇珍异宝之中飞快跳跃躲避。也幸好有这些宝贝拦阻,否则她当真会有被缠上之险。哪怕如此,她也几次三番被尾鞭带来的呼啸风声扫过,免不了受些内伤,真气消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拼着受伤,宗政恪觑机又连续使出五记赤练大手印。而第七印以上,原本要九品修为才能施为。她以前只在心里反复研修,如今到有了可以施展的机会。

    但真气不够了,第七记大手印“降伏”一出,她的真气被狂抽一通,护体光圈淡得连光都快消失。宗政恪心内大骇,急急逃窜。百忙之中往白棺那儿看一眼,她心里一沉。象征疗伤的烟雾已经散去,但也看不见李懿的身影。

    他走了?独自走了?!宗政恪四下一张望,却哪里都找不到那抹浅蓝身影。她心中一叹,倒也没有怎么伤心失望。这样也好,她与他两清,互不相欠。

    而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银角翡翠蟒坚硬尾鞭悄无声息靠近,直到宗政恪的近前才带着凌厉无比的罡风重重抽在她后背。

    宗政恪眼前一黑,喉中鲜血狂涌而出。她痛,好痛,每一寸皮肤每一个骨节都被碾碎了也似的痛。而那尾鞭并不罢休,灵巧地缠上她的身体,将她一路疯狂拖行。

    这是宗政恪重生以来经历的最大危难,她在那股剧痛之下,神智已渐涣散。幸好满地皆是珍宝,被拖行之时,一路磕磕碰碰,她撞着了不少东西,终于再度清醒过来。

    可大蟒喷吐而出的毒液也近在眼前!宗政恪喉中逸出低沉叹息,苦笑出声。真没想到,她大仇尚未得报,就要死在这地下。老天爷让她重活一回,原来只是个笑话!

    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心内腾地冒出曾经那股势要焚天毁地的熊熊恨意。她不甘心,她如何能甘心?!

    真气光圈刹那暴涨,宗政恪自己都不明白她原本枯竭的真气为什么会再度汩汩涌出。也许是尚未完全化开的药力所致,但那样,她要遭受的反噬必然会非常剧烈。

    宗政恪已经察觉体内经脉在慢慢断裂,但她仍然将所有真气都激发而出,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第一波的毒液,还有余力再施展赤练大手印。而第二波毒液是否还会到来,顾不得了!

    第四十三章 药府洞天

    宗政恪奋力扭动身体,额角莲花印鲜血潺潺,流满了她娇美脸庞。此时的她真真宛若从地府爬回的厉鬼,不顾一切地向眼前之敌伸出仇恨满满的鬼爪——第八印,诛邪!

    与银角翡翠蟒体形差不多的巨大真气火蛇自宗政恪掌心呼啸而出,紧接着轰隆震耳暴响,这火蛇竟将大蟒直接掀翻在地。殿内,惊天动地的哀嘶一声接一声,大蟒痛得不住翻滚,却没忘记将卷着宗政恪的尾鞭高高扬起,重重砸下。

    宗政恪放声大笑,哪怕真的要死,她也绝不畏缩!心里虽有遗憾,但她早就对亲近的明心明月提过,倘她不幸死于复仇路上,还请她们替她操刀。希望,她没有信错人。

    料想中的第二波毒液如期而至,宗政恪笑得疯狂,似要发泄出这些年的万般艰难。无论如何,她努力过,她对得起自己。她虽不甘,但并不为自己的承担而后悔。

    正释然时,一抹浅蓝身影忽然闯入眼帘。她看见那个以为悄悄逃走的人从大堆器皿里一跃而起,如灵猫般轻巧无声地迎向还在翻滚嘶鸣的大蟒,他护身的真气灿烂辉煌。

    宗政恪止了笑声,心里忽然很平静。她没有信错人,他一直都在。毒液并未沾及她丝毫不设防的身体,她在安然中昏迷过去。

    小拂尘重重砸在大蟒的银角之上,刹时碎成渣。但那大蟒也因此而倍加疼痛,竟连一直卷着宗政恪的尾鞭也立时松驰。李懿来不及欢呼,急急团身抢过宗政恪,趁着大蟒神智昏沌的一刹时,往他已经了然于心的逃跑路线疾奔。

    但,这银角果然相当于大蟒的逆鳞,触之即重创,却也轻易碰不得。便听凄厉嘶号声响彻殿内,又有数堆珍宝有了起伏。李懿急急刹住脚,小心地将宗政恪抱紧在怀里,警惕着四下。只见他逃跑的路线已然发生了变化,五六只人立而起足有他半个身长的硕大老鼠吱吱怪叫着拦在前面,锐利鼠牙闪着寒光。

    “还真是蛇鼠一窝啊!”李懿四下扫视,他前后左右的路都各有几只硕鼠阻住,那条仍然不住痛叫的大蟒盘成一团,森冷蛇瞳里满是杀意。

    苦笑两声,李懿眼帘低垂,仔细察看宗政恪的脸色,心中一沉。咬咬牙,他忽然闭上眼睛。须臾,灼目白光闪烁,他和宗政恪已然踪影不见。

    一窝蛇鼠刹时炸开了窝,没头没脑地在殿内乱窜,但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那两个胆大包天的闯入者。它们自然不可能发现,这一大堆数也不数清的珍宝里面,多了一枚指甲那么大的白玉八卦平安扣。

    “药府洞天”,这四个鬼画符一样难解的大字仍然刻在泉眼旁的白玉大石上面。李懿将宗政恪轻轻放进清浅泉水里,懊恼地乱捶自己脑袋。若不是他幼年时想不开犯混,何至于如今药府地里连颗五百年份的药材也没有?

    清澈如镜的泉水很快就被鲜血染红,昏迷中的宗政恪嘴角又涌出大团紫黑色鲜血。她的神情很痛苦,紧紧皱着好看的眉。李懿忍不住轻轻去抚她冰凉柔腻的脸颊,虽知她听不见,还是哄她:“阿恪,忍一忍。你吃的那药太霸道,泡泡灵泉大有好处。”

    宗政恪的牙齿咯咯作响,显然正在承受莫大的折磨,以致于她喉中都溢出细碎的**。李懿知道这种筋骨脉络重续的痛苦有多么剧烈,放在他自己身上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此时他却十分不忍,又舍不得离开,便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不去看。

    可宗政恪的痛呼声越来越大,其中还夹杂泣血般的声声哀求——救命!饶了我!求求你们!放开我!放开!

    她断断续续的哭,苦苦地央告,后来又用极恶毒的语言咒骂。

    李懿听得胆颤心惊,他万万想不到宗政恪看似平静冷漠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复杂的情绪。尤其最后,她哭一声喊一声“娘亲”,喊得他的心都要碎了。好久好久以后,她才没了声音。

    李懿赶紧睁开眼,见宗政恪浮在水面上,衣裳尽皆湿透,玲珑身躯朦胧可视。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神一片空洞死寂,直勾勾地瞪着药府洞天灰蒙蒙的穹顶。

    “阿恪?阿恪?”李懿轻轻叫她,她一动不动。他吓得身体一抖,慌手慌脚将她抱进怀里,手指伸到她鼻端,察觉还有微弱气息才放下心。又叫了她两声,她依旧木然不语,他便知她的神智其实还没有真正恢复。

    此时宗政恪的嘴唇泛白开裂,脸也苍白得可怕,细腻肌肤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李懿知她此时虚弱,赶紧伸手一招。泉眼旁栽着的一颗桃树上两颗水灵灵的大桃自动从树上掉落,飞到他脚边。他急忙拾起一个桃,挤了桃汁小心地挤入她嘴里。

    清甜的桃汁芳香四溢,宗政恪喉中微动,将桃汁咽下。李懿喜笑颜开,一边继续挤桃汁喂她,一边唠叨:“你可有福了,这是洞天自带的仙桃。能不能增寿延年我不知道,但绝对可以强身健体、固本培元。你若能长长久久地吃下去,就不用害怕根基会有损伤。我说过,我有这个本事的。”

    这桃儿果真不凡,宗政恪吃了两枚桃儿挤出的汁液,脸色便红润了许多,只依旧木然不动。李懿也不着急,用真气将她湿透的衣服长发尽皆烘干,再把她轻轻平放在泉眼旁的草地上,让她多多呼吸这泉眼的水汽。

    任何事,只要有心,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这是李懿名义上的师父,他的外曾祖父天一真人的谆谆教诲。见宗政恪鼻息深沉,他爱怜地抚一抚她长发,再起身寻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扔下的药锄和药材种子,认认真真地锄草松地栽药材。

    此番不比从前,李懿绝对精心地侍弄那些药材种子,嘴里还嘟嘟哝哝嘱咐这些种子快些发芽快些生长。他正浑然忘我,忽听悉簌动静,扭脸瞧去,正见宗政恪费力地坐起身。

    “慢点慢点,你着慢点。”李懿扔了药锄,三两下便飞奔至泉眼旁边,搀住宗政恪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宗政恪一睁开眼睛便知不对,这是个什么地儿?头顶灰蒙蒙看不见天空,更没有太阳流云,但四下皆有光。身下是柔软如毯的青草地,身侧有一眼清泉,不大,水汽却异常清鲜怡人。

    身处陌生之地,她自然要挣扎起身察看。不过很快,她便听见不远处有熟悉声音。循声而望,她看见一抹浅蓝人影正埋头苦干,勤勤恳恳地忙活一蓬不知底细的植被。

    被李懿扶起身后,宗政恪两眼便将这地方瞧得清楚。此处约莫两亩方圆,围绕泉眼种着五棵高大树木,树上结着桃李杏梨橙五种果子。树下地上除了碧油油青草,便是零零落落的药材,有几种她认得。这两亩方圆之外的四面八方则都是如雾非雾的灰蒙蒙一片,仿佛屏障一般。

    “来来来,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李懿殷勤地扶着宗政恪到处溜答。走到每一棵果树下,他都骄傲地介绍一番,采下几个果子请她品尝。

    宗政恪满怀疑惑,但见李懿对此处极为熟悉,显然牵扯颇深,她便压下好奇,只沉默地听他讲解。那五种果实都异于她曾经吃过的品种,个头奇大,香甜多汁。她每一种只尝了一个,便觉得饱实感满满,且有一股暖意自腹中向四肢百骸漫延,那融融暖暖的舒服劲儿就别提了。

    “咱们扯平了。”李懿忽然说,“我知道了你的双重身份,你也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这是药府洞天,是我四岁时路过大漠寒原流沙河时所得。”他见宗政恪忽然抬眸直直地盯着他,微微一笑说,“我这种情况,用大势至的话来说算是异常,所以我是异人。阿恪,你能不能放我一马,不要把这事儿告诉你的师兄?”

    “你四岁时,为什么要去流沙河?”宗政恪紧紧地盯着李懿,黑漆漆的凤目越发幽沉深邃。

    李懿只觉得自己的心神都要被宗政恪此时目光吸走,甚至想沉溺下去永不超脱。但他也有些意外,为什么宗政恪会问他这个。

    他便笑着说:“那年我中了毒,快要死了,我外曾祖父怕我等不及他采到药救我,便将我带去了一味主药的产地流沙河畔。对了,我还看见流沙河上漂着一个快死的女人。外曾祖父救起了她,带回了天一真宗。”

    宗政恪眼中异彩闪过,紧着追问:“你今年多大?”

    李懿低头看看她用力揪住自己袖子的惨白小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温热的手掌覆上去,回答说:“十七,比你大四岁。”

    宗政恪必须死死地咬住嘴唇,才能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不该出现的情绪。她忍得如此辛苦,但其实已经被李懿尽数看在了眼里。他将宗政恪揪住自己衣袖的手捂在掌心,安抚她道:“你不要太压抑自己了,这里只有咱们,没有旁的外人,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尽管说就是。”

    第四十四章 前生缘,今世续

    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掌,宗政恪后退几步,转身便拔足狂奔。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明明她已然虚弱到必须李懿搀着才能行走,此时却能快步如飞。

    但这药府洞天地方太小,她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最后,她藏到最高大最粗壮的一棵果树后面,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自己的脸,泪如雨下。

    原来竟是他!

    原来前世,竟是李懿看见了被扔在流沙河里等死的她,她才会被天一真人救回去,才有了后面那三年平静安宁的时光。

    她哭得不能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会这么脆弱。在十年前重生时,她已经告诉过自己,这一世,她哪怕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也绝不再落下一滴眼泪。可是遇见长寿儿,她就激动落了泪,今日她又变得如此软弱。她不想这样。

    大势至师兄曾经问她,阿恪,你习武那么苦,怎么不见你哭过?你是不是人前不哭,人后躲着悄悄地哭?你还这样小,不会想你的爹娘吗?

    她沉默,没有回答师兄——她的身体里只有血,没有泪。

    她以为她所有的眼泪,在前世已经流尽了。但今天,她为什么又会哭?如果李懿要来问她哭什么,她都不知道怎么答。

    幸好,直到她情绪平定,将眼泪都擦干,将微乱的衣裙都整理妥当,李懿也没有出现。她从树后慢慢走出来,看见李懿还在刚才那地方徘徊。见她露了面,他立时绽开灿烂笑容。

    不管是与宿慧见面时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有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迎着他这般诚恳温暖的眼神,宗政恪也不由自主地对他笑了一笑。

    李懿的心顿时定下来,他飞快地跑到宗政恪身边,假装没看见她红肿的双眼,殷勤地扶着她坐到泉眼旁边,笑吟吟地说:“洞天有一桩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做好的吃食,一旦放进来就不必担心腐坏,永远新鲜热乎。我存了许多好吃东西,你先坐着,我这就去取来给你尝尝。”

    宗政恪点点头,李懿先好生安顿她坐下才跑走,眨眼间便笑嘻嘻地拎着两个大大的红木雕花食盒回来。他将食盒打开,在草地上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盘子碟子,又递给宗政恪一双竹筷。

    宗政恪的手指才一沾到这筷子,李懿忽然又匆匆将筷子从她指间抽走,笑得颇为尴尬:“换一双,换一双。”宗政恪面无表情摇头,只盯着他的手。她可瞧得真真儿,这双筷子是金雷竹削制的。不久之前,他还送了她一支金雷竹发簪。哼。

    李懿只好重新将筷子塞进宗政恪手里,陪着笑脸道:“阿恪,你别生气。那时候,那时候,咱们不是不熟嘛?你说,你喜欢什么材质什么样式的簪子,我都买来给你赔罪好不好?”

    宗政恪取出一方丝帕,将竹筷细细地擦拭了一遍,这才抬眸看一眼李懿,慢悠悠地说:“现在,也不熟。”

    李懿立刻手捂心门,脸上满是哀凄之色,连叹三声才怏怏不乐地道:“真是无情无义的臭丫头!人家刚刚才把命门交到你手里,你居然还好意思说和人家不熟。人家的心都要碎了。”

    他这般搞怪,俊美五官都快要拧成一团,逗得宗政恪哧一声轻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痛哭一场,再这么绽颜一笑,她心头那些堵塞许久的块垒,似乎有了些许的松动。

    李懿见宗政恪笑了,心头也高兴,赶紧揭过这一节不提,指着一只竹纹题诗甜白细瓷小碗说:“‘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那棵橙树,可是我专门为了这道大昭帝国的宫廷名菜种的。你先用这道驼蹄羹,我招几个橙子来备着解腻。”

    说着话,他冲着橙树招招手,便有几个圆滚滚的大橙子飞过来滚到宗政恪脚边。他见宗政恪低下头去瞧那些橙子,不知不觉间她微微瞪圆了眼睛,心里得意极了。他又连连显摆,次第招来了其余几种水果,尽数团团绕在宗政恪膝旁。

    甜白细瓷亦是大昭帝国的名瓷,宗政恪放下金雷竹筷子,用同样甜白细瓷的汤匙舀了如乳般汁浓的羹汤,细细地尝了。果然是地道的大昭宫廷味道,以前蒙萧琬琬款待,她吃过。

    扭脸便见李懿笑容里明晃晃的得意洋洋,宗政恪忽然想逗逗他,舀着汤羹慢条斯理地品尝了两口,冷不丁地说:“刚才你说你是异人?”

    李懿笑容不改,痛快点头,将那碗汤捧起来,凑到宗政恪面前方便她取用,笑眯眯地说:“阿恪,我这般讨好你,你大人有大量,帮我隐瞒此事,如何?你第一个知道药府洞天存在呢!”

    宗政恪颇为意外:“你爹娘不知?天一真人也不知?”

    李懿摇摇头:“我从未对人主动提及。我父皇……”他眼神里多了些微妙情绪,低声道,“徜被他知道,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至于我母妃,她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长年养在外头的儿子。外曾祖父么,”他嘿嘿直笑,“他会逼我把这里变成药园子,逼着我天天种药,我才不告诉他。”

    宗政恪轻叹一声,她如何不知身为皇家人的苦楚?曾经有一位皇姐在远嫁和亲之前拜别生母时,哭着说,来生宁为流浪犬,坚决不做皇家人。

    “我向来嘴紧,你不必担心我会泄秘。”宗政恪浅浅一笑,眼波柔和地看着李懿,“你救了我的命,我不会恩将仇报。日后师兄若要寻你为难,我也会努力周全。”

    “你倒是没有将异人斩尽杀绝的心。”李懿一挑眉,笑道,“你那位师兄,可是发过宏愿要杀尽天下异人的。来来,尝尝这品樱桃肉山药,不比大普济寺的味道差。”

    “师兄么,他也并非当真见一个异人杀一个的。”宗政恪的脸色淡漠,拈筷夹了山药在嘴里慢慢咀嚼,咽下去之后说,“譬如大昭的一位嬴女官,她也是异人,但有人保她,她就能光明正大地行走世间。”

    如李懿和她自己,却只能小心翼翼隐瞒身份。尤其是李懿,在宗政恪有关前世的记忆里,没有哪一位大人物叫这个名字或者是无垢子。这说明,要么他一直默默无闻地活着;要么,他死在了大秦覆没东唐国的战事里。

    但李懿身为天一真宗太上长老天一真人的外曾孙,他的地位放眼天下都不容人小觑,他又是这样的性情,他怎么可能会忍气吞声地躲藏一辈子?那么在她的前世,他的下场可能不大好。

    想到这里,宗政恪暗叹,也让李懿说:“你也别干坐着,吃菜罢。”

    李懿却笑着摇头:“你先捡你爱吃的多吃一些,我现在不饿。这些菜你肯定大多都吃过吧?看来你并没有茹素。阿恪,你会不会做菜?我外曾祖父是个老饕,我被他养成了小饕。他酿的酒放在外面要卖万两黄金一坛,可惜你现在受了伤喝不得。我做的菜味道地道极了,不是我吹……”

    在李懿的喋喋不休里,不知不觉间,宗政恪将这十几个菜都尝了尝。有她曾经吃过的,也有她只是闻名的,但无一不是当世诸国最为出名的美味佳肴。

    觉得有些撑,宗政恪才恍过神,赶紧放下筷子。面上虽不显,但她心里却觉得今天很丢脸,失态了好几回。

    李懿估摸着宗政恪吃饱了,又取出一副碗筷,仍然一边吃,一边唠叨。他其实饿极了,风卷残云也似将剩下的所有菜都一扫而空,末了还拾起宗政恪膝边的水果一个接一个地吃光光。

    宗政恪身受药物反噬,虽然浸泡在泉水里得到了纡解,到底仍然重伤在身。吃饱喝足之后,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便与李懿说了一声儿,寻了一棵果树,倚着树干沉沉睡去。

    李懿咂咂嘴,颇为遗憾怎么不是自己来做她倚靠的那棵树。等宗政恪睡熟,他轻手轻脚地取了一件备用的道袍盖在她身上,再给她搭了搭脉。他皱起眉,没想到有泉眼浸泡,再加上食用了洞天所产的食材,她的身体状况却依旧糟糕,根基已有崩溃之兆。

    瞧瞧五棵大果树,再看看零零落落的药材,李懿叹了口气,起身捡回药锄继续松土锄草,干劲十足。

    洞天内外相同的药材,成熟期是五倍之差。现在栽种虽然迟了些,但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他寻思着,出去以后找一些接近百年药份的药材移栽进来,也许很快就能凑够巩固根基的药方所需药材。

    想到外面,李懿拎着药锄走到泉眼旁边,伸手在药府洞天这四个大字上面抹了抹,随着他的心意,这一眼清泉变成了一面水波涟涟的镜子,清晰地显现出了外面的情形。他的脸色刹时阴沉。

    仍然是那座满是奇珍异宝的宫殿,仍然是一窝蛇鼠,却多了一男一女两个本来不该出现的人——黑衣的僧人和娇俏的女子。

    李懿冷笑两声,摸着下巴嘀咕:“大势至,还真是哪里都有你。”他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轻笑两声,嫌弃道,“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你就是个贼,当什么官?!”

    这女子是他的老熟人——大昭帝国乾清宫殿前四品女官,嬴寻欢。他一见老朋友到了,便知外头那条大蟒不再会是威胁。因为这位嬴女官是神奇的兽语者,举凡飞禽走兽都会是她的伙伴。李懿再眼馋大蟒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勾搭走。

    第四十五章 王见王

    洞天五日,外界一日。

    宗政恪将她与李懿随身携带的上品疗伤药都尽数服用,再有灵泉浸泡和洞天食材辅助,也只能保证根基暂时不溃,一身修为却暂时都化为虚有。

    李懿一个劲地安抚她,让她安心等待,他家外曾祖父精于岐黄之术,收藏着几份根基修复的药方。他一出去就移栽上了年份的药材进洞天,保证会配出好药来治愈她的内伤。

    宗政恪反倒并不怎么在意。世人所知的宿慧尊者已经返回东海佛国,她现在是即将养入深闺的宗政家三姑娘,不需要也不能具备太强悍的武力。再说,她身边的明月和明心,都不是吃素的。

    李懿和宗政恪站到灵泉面前,泉水里清晰显现出宫殿里的情景。宗政恪好奇地绕着灵泉慢慢走动,发现无论在何处能看到的景象都是相同的。

    李懿含笑看她,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几天你忙着疗伤,我就没打扰你。咱们在这儿差不多一天的功夫,你师兄大势至和嬴寻欢到过外头。”

    宗政恪沉默片刻,脸色有些阴郁。半响,她蹲在泉边,伸手入泉水慢慢搅动,低声道:“你可知这位嬴女官的底细?”

    她在想,前世大势至收服银角翡翠蟒,是他自己的本事,还是借助了别人之力。她不能肯定,她的前世究竟存不存在这位天外异人嬴女官。毕竟,她那抹游魂只局限于天幸国境内。除非一些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出身天幸国的普渡神僧出海失踪等诸事,她才知晓。

    李懿也蹲在泉边戏水,一边说:“别的倒罢了,她是个兽语者,能够与世间所有飞禽走兽毫无障碍交流。外头那一窝的蛇鼠都对她服服帖帖的,完全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宗政恪微微松了口气,扭头看李懿,确认说:“你可看清楚了,是嬴女官收服了银角翡翠蟒,而不是我师兄?”

    怎么可能没看清楚?那贼婆子得了这么多臂助,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缝儿。而那条受了重伤原本暴躁不已的大蟒,在她面前乖顺得像小孩儿,一个径地缠着她撒娇。至于被排挤到边边角角的大势至,李懿幸灾乐祸——你倒是霸道给这一窝蛇鼠看啊!

    得了李懿斩钉截铁的肯定,宗政恪不知是喜还是该忧。一直以来,她都害怕无论她做什么事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前世发生的事儿依旧会发生。神僧落海、山洪暴发,以及她曾经做过的一些预言,无一不是她的尝试。

    果然,诸多大事都印证了她的前世记忆。宗政恪一方面放心地利用前世所知为自己谋求立世之本,一方面也唯恐最终她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她拼了命地修行武道,做了玉石俱焚的最坏打算。

    而这次事件里,银角翡翠蟒的归属与前世有所不同,相当于在宗政恪心间燃烧的复仇烈焰上重重地浇了一勺油,让她的信念越发强烈——原来有些事不是不能改变的。

    起身走回李懿身边,宗政恪的脸色眼神都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对李懿道:“我们走罢,外头也有可能会塌陷。”

    李懿点头,不由分说牵住宗政恪的手。宗政恪斜眼看他,他露齿一笑:“要么就抱着。”宗政恪面无表情垂头,李懿笑了几声,心念微动,二人离开洞天,回到宫殿里。

    满目仍是奇珍异宝,空气中依然飘浮着难闻恶臭。那具白棺还摆放在殿中央,孤零零的,十足的凄凉。李懿松开宗政恪的手,手一招,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白玉八卦平安扣从大堆珍宝里飞出来,啪地一声嵌入他胸前巴掌宽的同款平安扣正中央。

    宗政恪四下走动,不时捡起东西仔细审视。李懿紧紧跟在她身后,将她察看过又扔下的物件都收进洞天里,也收了一些他自己喜欢的东西。

    忽然宗政恪站住脚,掌心托着一只三四寸长宽、方方正正的紫黑色木函。她嘴角含笑,对李懿道:“打开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天幸国玺。”

    李懿大喜,急忙伸手接过木函,打开一看,里头果真躺着一方纯金所制的龙头印玺。他正开心呢,又听宗政恪说:“你也不用太高兴,据我所知,每一任天幸皇帝的御用印玺最少也有几十方,多的更有上百方。这只不过是其中一方而已。”

    “你特意帮我找到的,我怎么会不高兴?”李懿捏起龙玺对宗政恪亮了亮,笑眯眯地说,“而且这方印章不一般,这是天德帝的私章。阿恪,你运气可真好。”

    宗政恪看清那印章所刻字样之后,也是失笑。二人在殿内又转悠了片刻,大大小小的国玺私印竟然捡了十几方,果真印证了宗政恪的所说。待转到宫殿门口,李懿的洞天里已经塞得装不下了,殿内这些珍宝不过才少了一小半。

    二人再不停留,李懿背上宗政恪飞身离开宫殿**。那悬崖之处的通道口已经被滚落下来的山石给完全堵住,但大势至和嬴寻欢带着一窝蛇鼠离开,在另一处开辟了通道。

    算算时间,那两个人离开的时间距此时并不算太久远。唯恐他们出去后毁掉通道,李懿奋起全部功力,沿着这条明显被人用暴力手段一路轰开的地底通道一直往上。

    他小心翼翼跟随着蛇行的痕迹,并不敢离得太近,并且仔细察看路上有没有虫蚁等活物。八品强者五感灵敏,很快,他便嗅到了通道前方溢入的清鲜气息。他精神一振,知道这条路就要到尽头了。哪怕此时有人毁路,他也能及时冲过去。

    但想象当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李懿背着宗政恪窜出大坑,轻轻飘摇的雨丝便落在了他脸上。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此时正是深夜。这片小林子不知在鱼岩山的何处,草深林密,多有怪石嶙峋,偶尔飘过几声夜枭刺耳鸣叫。

    终于重见天日,而且四周并没有任何异常状况。想必大势至和嬴寻欢已经走得远了,那倒要感谢他们没有毁去这处通道。不过,难道他们还打算日后来一趟?毕竟那些财货颇为喜人,嬴某人向来把“贼不走空”挂在嘴边……

    李懿习惯性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警惕观察了一会儿,才长吁一口气,将宗政恪轻轻放下地。他举起宽大的道袍袖子护在她头顶给她挡着雨,笑着说:“看来雨快停了。阿恪……”

    “阿恪……”不料有另一个人与李懿同时开口。

    宗政恪听得这熟悉声音,身体微僵,与李懿不约而同扭脸望去。二人只见憧憧树影、徐徐雨丝里慢慢走出黑衣的僧人,他有用玉石精雕细琢一般的俊美容颜和冰冷彻骨的眼神。

    无奈地叹一口气,宗政恪走出李懿的保护,上前给大势至敛襟一福,恭敬地行礼:“见过师兄,师兄安。”

    大势至扬起双手,将臂间搭着的披风轻轻给宗政恪披上,给她戴好披风的兜帽,这才责备道:“你又不好好照顾自己,脸色怎么会这样难看?你方才藏到哪里去了?为何我找遍地底也没找到你?”

    他目光如炬,清楚地看见宗政恪小脸雪白、神情萎靡,一副受了重伤的孱弱模样。心猛地收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翻腾的异样感受——出手将那个碍眼多余的少年道人杀死泄愤。

    再也不忍继续责备,大势至放柔了声音自责道:“都怪我走得太急,来得太晚,让你受苦了。阿恪,你跟我回佛国好不好?你一人在此,我如何能放心?”

    宗政恪一见披风便明白,为什么师兄会在这里等着自己。李懿懊恼地咬咬牙,他怎么忘了把宗政恪的这件披风给一并带入洞天呢!?当时他也是太紧张了,唯恐在他寻找退路的时候,宗政恪真的被那恶蟒所伤。

    “庵里被泥石流冲毁,我掉进了地道,是李师兄救了我。”宗政恪退后两步,示意大势至道,“师兄,这位是天一真宗的李懿李师兄,道号无垢子。他是天一真人之徒,也是天一真人的外曾孙。”

    李懿嘴角微翘,上前两步,恰好与宗政恪并肩站在一起,对大势至打揖首道:“李懿见过大势至尊者。”让你无视我,现在你师妹亲口介绍,你总不能再视而不见罢。

    大势至偏偏还真就能视而不见,他仿佛没听见宗政恪和李懿说什么,一双分辨不出情绪的清冷双目只落在宗政恪脸上。伸手拉过宗政恪的手腕,他的手指也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只是须臾之间,他便变了脸色,声音似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你竟受了这么严重的内伤!阿恪,是谁,是谁逼你服用了十香红雪散?”

    李懿忽然闷哼出声,连连后退数步,差点没摔进那个大坑里。面前这黑衣的僧人竟然无法控制他的愤怒,除了他有意绕开的宗政恪,无论是活人还是死物都立时承受到莫大的威压。

    风雨皆有刹时的静止,离三人最近的几棵树静悄悄化为乌有,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李懿眼中掠过厉色,一股傲意自心间升腾而起。他不仅没有散去功力以免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反而再度将自己那股锋锐凛冽的气机奋力迸发出来。

    这一次,不是借势。

    第四十六章 他没有家

    大势至甫一发现宗政恪俯在李懿背上,就想杀了李懿。若非身侧的密林里忽然有隐晦的陌生气机倏忽而现,他早已出手。

    他记得很清楚,宗政恪初入师门,前来拜见三位师兄,他见她生得精致可爱,忍不住摸了摸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包包头。结果,她像是被恶鬼摸了也似发出一声能将人耳膜刺破的惨叫,然后狂奔到寺前养着放生鱼的莲花缸旁一头栽了进去。若非他赶得及时,她恐怕已经溺死了。

    这件事,被师父和两位老师兄笑话了许久,因为宗政恪对这三位长辈的触碰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后来大势至发现,只要是青壮年男子,哪怕进入宗政恪的眼帘,都会引起她或大或小的惊恐反应。至于碰触……她可能情愿再去死一死。

    师父和两位老师兄都断言,这是一种病,得治。

    大势至绝对不承认,他一再争取小师妹的教导权,固然有“以毒攻毒”治病的考虑,也是第一次受挫的自尊心在作祟。

    足足花了三年,他才能摸一摸小师妹油光水亮的长头发。从那时起,他便天天给她梳头。可惜,只梳了短短半个月,他便离开了佛国,返回他在俗世的国。

    等几年后大势至再回来,发现小师妹已经能坦然面对所有年龄的男子。他曾经试探着,有意或无意地触碰她的胳膊或者是纤纤素手,她都不会再有什么奇怪反应。

    师父和两位老师兄再断言,小师妹的病,好了。

    当看见小师妹与李懿居然如此亲密,大势至忽然有些怀念那个一头栽进莲花缸里的小丫头。他甚至在想,其实那种病,挺好,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复发的那一天。

    不过不要紧,谁挨着了她,杀了谁就是,尤其是这个李懿。大势至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少年道人脸上,见此人昂首挺胸、满脸倔强,非常不自量力地与自己外泄的少许气机相抗,他不禁笑了。还真是气性十足的黄口小儿,与这样的人为难,用嬴女官的话来说,那是降低了自己的品味。

    只是轻轻一瞥,大势至便重新将注意力落在宗政恪身上,柔声哄她:“阿恪,听话好不好?你受了极重的伤,咱们回佛国养伤去。等你的伤好了,你再出来游历也不迟啊。”

    师兄紧紧握住自己双手,掌心热得发烫,宗政恪觉得很不舒服,但不敢挣脱。听见身后李懿闷声不响,她微微侧目,见他眸中若喷火,死死地盯着师兄。她脚步微移,挡在了李懿的身前,迎着大势至寒若冰雪的目光,平静地说:“师兄,请息怒。是李师兄救了我。”

    “唔。师兄会有谢意送往天一真人处。”大势至随口敷衍,伸手揽住宗政恪的肩膀搂进怀里,轻轻拥着她往林外走,一边说,“你有伤在身,不如我们坐船回去,省些颠簸……”

    “我是宗政家的三姑娘,我哪儿也不去,只回家。”宗政恪身体僵硬,不由自主地被拥着离开。甚至她都不用花太多力气走路,大势至几乎将她整个人带离地面。她此时修为尽失,也没有那个胆量反抗师兄,只能对身后的李懿送去一个无奈眼神。

    大势至轻抚宗政恪后背,极力劝说:“你乖乖的,听师兄的话!你受的伤这样重,若不好好医治恐怕根基不保……”

    “她说,她想回家!”李懿蓦然大叫,又不顾一切地喊,“尊者为何要强迫阿恪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大势至的脚步终于停下,却依然背对着李懿,只冷声道:“此乃本门家事,何须李道君劳心?”

    若说方才的威势只有千斤,李懿方才的话一出口,便有近万斤的威压扑天盖地袭来。他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倒。他的脸刹那间便涨得通红,喉中暴出连连低吼,硬生生地站直了身体。只是两只膝盖骨关节皆咯咯作响,不知何时便会裂开断开。

    李懿咬紧牙关,慢慢道:“尊者若当真关心阿恪,就不要枉顾她的心愿。否则即便所受之伤尽数痊愈,她也不会开心。”

    大势至低笑两声,垂头问怀里一声不吭的宗政恪:“阿恪,你会不开心么?”

    宗政恪抬眸看他,心中着实为难。她不愿让师兄失望,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懿继续受师兄的威压逼迫。前生后世,这两个人可以说都对她有恩,任何一个她都不想伤害。

    想了一想,宗政恪在大势至的直视下,在李懿的瞪视中,缓缓闭上眼睛,明目张胆地假装晕厥过去。

    她在心里想,徐姑姑教的招数,也许不仅可以用来应付女人,也能用来应付两个斗鸡眼也似的男人。大普寿禅院的师姐们说得对,男人不仅讨厌,而且很让人心烦。报完仇若还有命在就正式剃度出家侍奉佛祖,这个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大势至眼微眯,不自觉地紧了紧搂住宗政恪的手。她虽不曾明言,但这种无声的反抗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默然片刻,他干脆将人打横抱起,身形微晃便消失于李懿眼前。

    如山的重压骤然消失,李懿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双膝落地。只听咯啦声响,他的双腿膝盖骨恐怕都有了裂缝。可身上这种痛,远远及不上他内心的耻辱感带给他的痛苦。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以往的懒散果真要不得。

    吃力地爬起坐在泥泞里,李懿望着那二人消失的方向,慢慢的,翘起嘴角轻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道:“大势至,不过如此!”

    “可是您在他心里,恐怕连被评价一番的资格也没有。”低嘎的说话声从李懿身后响起,身穿灰旧道袍的铁面道人从密林中慢慢踱出来,弯腰摸索李懿的膝盖,很快就道,“无妨,抹些养骨膏便好了。”

    李懿仰头看铁面道人,异常平静地说:“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正视我。铁面叔,你一直都在?”

    铁面道人将李懿小心地扶起,李懿挣脱他的手,直视他道:“若我所料不错,你的修为已在先天罢?”

    这个人是父皇从东唐送过来的,李懿一面借助他为自己办事,一面也在警惕戒备他。幸好,李懿暂时还没有做出什么不能被父皇知道的事情。

    “属下不是大势至尊者的对手。他虽离先天只差临门一脚,但已能越级杀人。皇上让属下转告您,不要与他结怨。”铁面道人沉声道,“请恕属下多嘴,您打宿慧尊者的主意,是在往死路上走。方才,徜不是属下微露痕迹,大势至绝不止以势压人而已。”

    李懿脸色微变,不悦反驳:“什么叫我打宿慧的主意?我是真心与她交好,她为人不错。”

    “您心里如何想的,您自己清楚。皇上只想提醒您,如今东唐看似繁花似锦,实则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铁面道人沉声道,“秦盛魏齐昭五大强国,大盛帝国如今正乱作一团,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但只要姬如意不死,大盛的江山起码还能稳固几十年。魏齐二国虽然已现衰败之象,皇上断言十几年内就有大变,可这两国离东唐太远,东唐得利不易。”

    “大昭帝国幼帝临朝,但无论女帝萧琬琬还是摄政王萧凤衡都是英明神武、雄材大略之人。不管是女帝坐稳了皇位还是摄政王篡夺了江山,哪怕有暂时的动乱,大昭帝国这个庞然大物都会重新站起来。”铁面道人递给李懿一枚疗伤丹药,李懿顺从地接下吞服,继续凝神聆听。

    “而举世第一强国大秦,老皇帝命不久矣,皇太子昏庸无能,但皇太孙……”他深深叹息一声,“大秦的皇太孙嬴扶苏,就连皇上都自言看不穿看不透。而大秦背后不仅站着天一真宗,还有东海佛国,大势至尊者便是嬴扶苏的密友和最强力的支持者。咱们东唐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强邻,时时都危如累卵。”说到这里,铁面道人的语气中已然多了深深忌惮。

    若是从前,李懿最不耐烦听这些事情。他的父皇东唐的贞观皇帝陛下后、宫佳丽无数,李懿的生母真妃是宠妃之一,前后给贞观陛下生了二子一女。看似不少,但,目前四十出头的贞观陛下已有多达二十个儿子和十八个女儿。

    自李懿四岁时身中奇毒被送进天一真宗,他就再也没有光明正大的回过东唐皇宫父皇与母妃身边。徜不是他的外曾祖父天一真人地位超然,大有可能他已经被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给遗忘。

    去年,真妃三十五岁诞辰,李懿悄悄回宫探望。可不要说自小不在一处长大的姐姐和弟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待他也是客气却淡漠的。这样的至亲……呵呵。

    所以,李懿向来对东唐国事不上心。他早有打算,他就赖着外曾祖父一起混日子。外曾祖父若是升了仙,他留在天一真宗也好,在天下各国游历也罢,总之,他不回东唐。

    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天一真宗也不是他的家。

    他没有家。外表嘻哈只是内心凄惶的伪装。

    第四十七章 嬴扶苏

    李懿之所以还会为贞观陛下办事,因为贞观陛下答应他,他二十岁之后便放他自由。毕竟,贞观陛下从来都不缺少愿意前后奔走分忧解劳的儿女孙辈。

    铁面道人对李懿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见李懿不再如以前那般总是漫不经心和不耐烦的模样,心中微松。他不能告诉李懿,贞观陛下从来没有放弃这个与天一真宗纠葛最深的儿子,东唐也不能失去天一真宗的支持。

    最后他低声道:“临淄王殿下,皇上说东唐是您的母国,就算您无意为东唐谋求福祉,也请不要给东唐招来灾难!”对于宿慧尊者就是宗政家三姑娘的事儿,他也颇感震惊。

    李懿冷笑两声,慢条斯理地问:“那东唐给我招灾了呢?我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东唐可会给我撑腰?!大秦确实强大,东唐也没那么不堪一击吧!?父皇何至于忌惮如此!”

    铁面道人不语。李懿心中悲愤,却仰天哈哈大笑几声,抖一抖破破烂烂的道袍,哼一首不成调的小曲,慢慢走向密林外面。铁面道人默默跟随,望着李懿背影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

    后脑勺仿佛长了第三只眼,李懿头也不回地说:“你不用可怜道爷,道爷如今的日子也算是有了盼头。这有滋有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铁面道人面具下的嘴唇微微一勾,哑声笑着说:“您但有吩咐,属下万死不辞。方才属下转述的都是皇上的意思,您要如何行事,还是看您自己的。其实能与宿慧尊者成为朋友,对东唐来说也算是多一个机会。”

    李懿扭头去看铁面道人,第一次觉得父皇派在身边的这位保镖兼监视者很是不同寻常,说不定此人早就清楚宿慧的底细。他挑挑眉,忽然嘻嘻一笑,语气欢快地道:“好叫铁面叔知道,不过三五天,我定然晋升八品上。”

    铁面道人抱拳拱手行礼,恭声道:“殿下天纵奇才!”

    “这叫什么天纵奇才?铁面叔,两年之内,我必晋升至九品上!”李懿懒洋洋打个哈欠,状似无心地说,“我也该正儿八经地好好练功了。今儿就回山门,这地方道爷也待够了!不过呢,临走之前还得办点事儿,心里也舒爽舒爽!”

    “属下拭目以待!”铁面道人瞧一眼双腿不住打抖却步伐稳健的李懿,又是勾唇一笑。

    贞观陛下送来的密信指示,要尽快劝说临淄王离开天幸国。天幸国大乱,贞观陛下盼都盼不来,怎么可能忍受他的亲儿子去给敌国出力?铁面道人还有点苦恼要怎么说动李懿离开,没想到他自己主动提了出来,看来受刺激不小啊。

    二人很快就出了这片密林,又慢慢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看见了三清观标志性的无量塔镶金尖顶。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仍然细雨霏霏,但铁面道人说洪水已在慢慢回退。

    李懿忽然止住脚步,他看见从三清观的大门口涌出几十号人,男女老少都有。这些人里慈恩寺的几个光脑门尤其引人注意。

    铁面道人站在李懿身后,低声道:“琉璃庵毁了之后,属下就把宗政家的人都接到了观里安置。”

    “由他们去吧,大势至既然到了,阿恪肯定不会再让她的家人继续住在三清观,以免惹怒大势至。”李懿面上浮现忧色和疑惑,低语道,“她为什么会那般畏惧大势至?竟不敢当面反驳。”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势至自己也很想知道。他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的小师妹,他从很早就知道她害怕与他相处。他真的很不甘心,为此做了许多的努力。可她的病明明都好了,为什么还是那么怕他?

    宗政恪跪在佛像面前,喃喃念颂经文,仿佛不知道师兄在她身后焦躁地走来走去。外人面前的师兄,与在她面前的师兄,总让她觉得是两个人。但她一点也不奇怪。

    这里是慈恩寺智清方丈的禅房,此时老和尚正毕恭毕敬地侍奉在这座禅院紧闭的木门之外,警惕着四下,不让无关人等靠近。

    宗政恪执意不肯回佛国,大势至很想直接打晕她带走,但他也知这位小师妹的脾气。他真要这么干了,她能在清醒的第一时间蹈海回头。而且,李懿的话到底在他心里留下阴影。

    宗政恪一点也不着急,她知道师兄不能在天幸国停留太久。不仅因为他身上还有别人的重托,而是他在俗世的国很快就会发生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他不得不回去。

    宗政恪其实并不害怕身为佛国尊者的小师兄大势至,她敬畏的是大秦帝国的皇太孙嬴扶苏——在她前世,伙同大昭大盛两大帝国灭了东唐、灭了大魏、灭了大齐,最后率领三国联军攻上天一真宗所在的天门山,将这个传承数千年的超然大派杀得血流成河、鸡犬不留的未来大秦天子!

    世人皆以为,大势至尊者与嬴扶苏是莫逆之交,所以在他的征战中东海佛国才会派出僧兵尼兵相助。其实这二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佛国的易筋换颜秘术,不止是宗政恪得了传承。

    只要拖时间,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大势至尊者就会消失。老皇帝驾崩、皇太子被指证杀父谋逆夺位的大秦帝国需要嬴扶苏,他不得不走。

    前世在天幸国救苦救难、最后还被封为国师的那个大势至,只不过是嬴扶苏的替身,奉他命令行事。也正是这个替身与正主之间的秘密往来,才让身为游魂的她发现其中了不得的真相。

    所以一回到慈恩寺,宗政恪就跪在佛像面前颂经,不管大势至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这种无声的抗拒,让大势至很无奈也非常无力。他不知,他的人生原本不该是这样,他的世界里原本不该出现一个叫宗政恪的女子。这女子,将是他的业障。

    到了夜里,大势至的耐心就要告罄,他已经打算第二天一早直接去见宗政谨。但宗政恪还是等到了转机。

    将近子时,宗政恪依然在念经,大势至推门而入,不由分说将她从蒲团上扯起身,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宗政恪微惊,师兄从来没有这般粗鲁地对待过她。她平静地看他,敏锐发觉了他眼底深藏的忧愤与怒火。她便知,他要走了。

    大势至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地摩挲宗政恪淡淡粉红的嘴唇,低声对她道:“阿恪,师兄有要事须得离开。天幸国交给你,但不管你怎么打算,只有一条,不能让天一真宗和东唐得利!原因,师兄不便与你细说,你日后自然知道。这是师门之事,希望你能公私分明。”

    什么师门之事,明明就是你自己的筹谋!前世,被你扶持起来的天幸国从背后狠狠地捅了东唐一刀。腹背受敌的东唐被灭,大秦得其五分之四,天幸国得其五分之一。

    宗政恪慢慢伸手,坚定地将大势至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指给拿开,淡淡道:“师兄此去小心,我虽不能再动神通,也看得出师兄会有血光之灾。”可度过这个劫难,他的人生将是一片坦途。

    大势至轻笑:“放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害到我。但我会担心你!所以阿恪,你在天幸国要乖乖的,不相干的人不要见,好好做你的宗政三姑娘。未来的事,师兄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师兄的小阿恪,这辈子只要安安心心地享清福就好。”

    宗政恪后退两步,拉开自己与大势至的距离。她尊敬师兄,畏惧师兄,唯独不愿与他太过亲近。徜若这世上除了天一真宗和东海佛国,还另有一个安全无虞的世外福地,她一定会去那里。

    她记得清楚,嬴扶苏这位未来的大秦皇帝一生之中册废皇后的次数累积多达五次。三次封后、两次废后,最后一位中宫病逝,从此后位空缺。

    除此之外,他的后、宫繁花似锦,他国进献的公主郡主宗室女就多达几十,更别说大秦本国的世家名门闺秀。而大秦的后、宫争斗,其血腥可怕黑暗之处,从来都远胜别国。

    宗政恪认为,她能有新的人生是佛祖的恩赐,一定要珍惜。复仇是必须的,安宁而平静的生活也是必须的。长伴青灯古佛早就是她的打算,哪怕退一万步她真的要嫁人,也绝对绝对不会再跨入皇家之门!

    宗政恪的抗拒,大势至并不以为意。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人,从来没有得不到。虽然眼前这少女是他愿意放在心尖上呵疼的人,但不意味着她就能违逆他的意志。

    因为他不仅仅是大势至,他还是嬴扶苏,他是大秦的皇太孙,是当世第一国未来的君主。他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而他的小师妹,是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走了,阿恪,你保重!”大势至微微一笑,深深地看了宗政恪一眼,转身离开,没有回头。此去,他将获得另一个他一直想得到的东西,而他将用这样东西来得到他最想得到的人。

    第四十八章 我不做木偶

    宗政恪对着大势至的背影屈膝,敬的是她的师兄,也是即将登基成为大秦天子的嬴扶苏。

    从皇帝的角度来说,嬴扶苏无疑是这个时代最亮眼的紫微帝星。前世,如果大昭没有萧凤衡,大盛没有姬如意,那个天下迟早会是他的。他做了五十年大秦皇帝,也震慑了世间五十年。虽然大昭、大盛与大秦三国鼎立,但天下第一强国始终都是大秦。

    宗政恪从来不认为,她有能力改变天下大势,她也没有这样的野心。她有自知之明,她所有的筹谋心血全都用来给她悲惨的前世讨一个公道。天幸国,放在普天之下,仅仅是中三品国度里的下等国而已,她都要煞费苦心——她从来都不是心机深沉、思虑深远的能人。

    前世于她有恩之人,譬如天一真人、李懿,她只能尽自己的能力去报答。但要说她能使天一真宗和东唐国免于灭顶之灾,就算白日做梦也是不能够。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她区区一人,如何能与以大秦为首的当世几大国相抗衡?唯有叹息罢。

    大势至师兄在身边,真是无处不在的压力。他一走,宗政恪又浑身轻松,可一直紧绷的精气神立马懈怠起来。她在蒲团上打坐,慢慢地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二日,宗政恪的生活便恢复到了从前。她离开智清方丈的禅院,在小沙弥的引领下,打了伞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她一直“养病”的慈恩寺香客精舍。

    这几天,都是明心假扮她恹恹躺在床上,后来探病的宗政家人都深信不疑徐氏代表她的说辞——山洪冲毁了琉璃庵的那天,她被慈恩寺的素膳老师傅惠永大师所救,直接被带到了慈恩寺,却因受惊着凉致病一直昏迷。所以直到她醒了,慈恩寺才遵从她的意愿,将她的家人从三清观里接了出来。

    见宗政恪推门进房,徐氏如释重负且喜上眉梢,但看清姑娘的脸色之后,她立时便着急起来。就是她这样不知武事的平常妇人,也能瞧出宗政恪身上恐怕不妥。这下可好,省得再装病。

    徐氏赶上前扶住宗政恪的胳膊肘儿,将她小心搀到桌边圆凳上坐下,心疼不已地念叨:“好姑娘,这几天您去哪儿忙活了?眼见可是受大罪了!瞧您这脸色,唉哟……”一边说,她一边已经沏了浓浓的佛茶递过来,“快些暖暖身子,这雨还寒凉着呢。”

    宗政恪也不逞强,懒懒地靠在徐氏身上,低声道:“姑姑,打些水来让我洗洗吧。”

    徐氏忙不迭应了,将宗政恪扶到床头迎枕上让她歪着,脚步飞快地出去。不一时,她拎了热水进来,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明月。明月小跑到宗政恪跟前,摸摸自家姑娘冰凉的手,眼睛一酸差点掉泪,喃喃道:“姑娘瘦了好多,真的是病了么?”

    宗政恪微笑摇头:“不妨事,养几天便好了。”

    徐氏唤了明月过去,二人搭着手,很快便服侍宗政恪净面洗手擦身子,换了干净暖和的中衣,安顿她舒舒服服睡下。宗政恪脑子昏昏沉沉,受了严重内伤的后遗症终于彻底发作出来,头一挨着枕头便睡死过去,甚至没能见着明心一面。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宗政恪在昏睡中被人轻轻摇晃,耳边也不停有人在唤她。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眼睛,迷蒙灯光里,她朦胧看见徐氏、明月明心、还有圆真大师都围拢在她床边,人人面带焦色。

    徐氏见宗政恪终于醒了,眼里一直含着的泪反而掉下来,合十拜佛道:“菩萨保佑,姑娘您终于醒了。外头有些不好,估摸着有大事要发生,圆真大师说是不是带着您先离开鱼岩山。”

    宗政恪示意众人将她扶起,待她坐稳,明心已经倒了温水来。就着明心的手喝了半盏水,宗政恪才问:“圆真,究竟发生何事?”

    圆真大师合十回道:“启禀师叔,不知为何,三清观的大门怎么也叫不开,原本好好的赈灾都停了,也没人再管筑堤民夫的死活。就这几天,已有数十人被洪水冲走。上午师侄便发现事情不大对头,似乎有人在暗中煽动百姓闹事。不久前有人来回报,鱼岩山脚下的大王村已**聚了几百人,摸着黑往山上而来。”

    “智清方丈和慧仪师太在何处?”宗政恪顾不得身体虚软,这就要下床见人。她好容易请托李懿来办的事儿,不想半途而废。

    但,明心稳稳扶住了宗政恪。她手下微微使力,宗政恪此时修为全失,竟然在明心的掌下动弹不得。

    宗政恪缓缓抬头看过去,明心松开手,双膝落在地上,伏首磕头道:“请姑娘不必再为这些小事烦恼,一切还要以姑娘的身体为重!您受的内伤极重,千万不能再操心劳累。”

    明心,是宗政恪八岁时,大势至离开东海佛国返回大秦之前送来的奴仆。她此时说这样的话,毫无疑问是受了大势至的嘱托。宗政恪垂眸不语,脸色在昏黄灯光中越显晦暗。

    徐氏只知宗政恪身子不妥,却不知她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闻言,她也上来扶住宗政恪,极力劝说宗政恪不要再管旁的事儿。明月心性如稚儿,一心只为宗政恪着想,自然也在旁边跟着劝。

    倒只有圆真大师,虽然是大精武堂剑阁的武尼姑,却出身大普寿禅院,宗政恪想做什么不做什么,她从不置喙。宗政恪的目光游移了片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圆真身上:“圆真师侄,你去,帮我把慧仪师太寻来。”

    圆真大师看一眼明心,对宗政恪恭敬地合十行礼:“谨遵师叔法旨。”

    待圆真挑帘出去,宗政恪又对徐氏道:“姑姑,我有些饿了,想吃你煲的小米粥。”又让徐氏带明月一起去准备两个爽口的小菜佐粥。

    徐氏哪里不知宗政恪这是有事要对明心说,便赶紧应下,带着依依不舍的明月走了。等房中只剩主仆二人,宗政恪垂头看向明心,慢慢道:“明心,你爹娘家人可还安好?”

    明心身体微震,不敢抬起头,仍然伏在地上回道:“禀姑娘,明心的爹娘都过身了,只有一个哥哥。”

    宗政恪又问:“你哥哥可是跟在师兄身边?此次来了鱼岩山没有?”

    “来了。还请姑娘宽恕,因姑娘不在无法禀告,奴婢与哥哥悄悄见了一面。”明心并没有隐瞒,句句都是实话。

    “那么,你哥哥有没有提过,师兄未来会许你怎样的前程?”宗政恪轻轻的声音却好像雷霆一般炸响在明心耳边,她看见明心居然失控地软倒在地上,不由在心中一叹,“明心,你想回家吗?”

    “姑娘,您是不是知道什么?”明心终于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惶之色。

    宗政恪摇摇头,不再看明心,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遥远的不知名所在,淡淡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心你只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你,但我不愿意身边还留着一个有二心的奴婢。我不想我的任何事,都在我不知道不情愿的时候被你私传出去。”

    “姑娘,姑娘……”明心泣不成声,低低地哭着说,“对不起,是明心对不起姑娘。”

    这是个多漂亮的女孩子,兰心蕙质、聪颖过人。宗政恪不知道,前世明心是不是也进了嬴扶苏的后、宫。但她清楚,她身边真不应该再留着嬴扶苏特意送给她的人。那样,很危险。此番,无论能不能将明心送走,有些话她都必须说明白。

    宗政恪轻声道:“你自己去和你真正的主子请示,就说我容不下你了,要你走。你的命能不能留住,我也帮不了你。你知道的,明心,我师父都说我,天生无情。”

    “姑娘,尊者他是好意。奴婢是生是死无所谓,还请姑娘您切莫误解了尊者。”明心止了哭声,重重磕下头去。

    “那你来告诉我,师兄这好意究竟是什么?”宗政恪拢拢身上盖着的薄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让你看着我,把我变成他的傀儡,说话行事都要按照他的意思?但我是人,不是木偶。我尊敬师兄,却不代表我会完全听从师兄的指令行事。我不想做他手里的提线偶人!”

    说到底,她也只敢这样表达对师兄的不满。宗政恪自嘲,她是个胆小鬼,畏惧师兄竟到了这般地步。

    “姑娘容禀,尊者已有示下,从此以后不用再给他送去任何有关您的消息。而且以前,尊者问,奴婢才说;尊者不问的事儿,奴婢从来没有多嘴过!”明心膝行靠床,两只手攀住床沿,苦苦哀求,“求姑娘现在不要赶奴婢走!奴婢并非畏死,您现在修为不在,身边不能离人。求姑娘让奴婢为您效死!”

    宗政恪叹一口气,终于听到了她想听的话。若她真的让明心离开,不仅是明心,连她的兄长恐怕都免不了一死。她家师兄,口中念的是悲天悯人的佛经,心里却装着十八层地狱。可是若没有杀伐果断的坚忍心性,又何来大秦的千秋伟业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