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穿越小说 > 金銮风月 > 正文 第六章 无垢子
    第四十九章 讨公道

    王二牛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杀猪刀,闷头跟着前面的人往山上攀爬。雨小了好些,可辛辛苦苦修了这么多天的堤还是没能保住。几次决堤下来,他家兄弟仨,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

    举起蒲扇大的巴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再使劲儿勒了勒腰带,王二牛饿得肚皮干瘪,脚下直晃悠。可他还是来了,不为别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为家人讨一条活路。

    这狗、娘、养的官府,把赈灾的银子粮米都贪了,这几天叫他们饿着肚皮干活。堤一塌,饿得没劲的民夫们还能比洪水跑得快?王二牛三兄弟都熟识水性,可到头来只活了他一个。

    他又抹了把脸,这回抹去的是酸涩的眼泪。他知道,他即将要干的是杀头灭族的买卖。可他能怎么办?走投无路,只能铤而走险。

    十几天之前,鱼岩知府宴请众多官绅,拉了百多号民夫干活。王二牛家的小小子需要银子养身体,他以为有工钱可拿,就去了。没想到他不仅没拿到钱,还被知府衙门的人痛打一顿。

    而且当天下午,那个暴揍王二牛的衙役带着四五个青皮混子找上他家的门,死活说配刀被他给撞断了,让他拿银子赔。王二牛哪里赔得出来,又横不过官家的人,最后求爷爷告奶奶问亲戚四邻借了一半,实在没办法又被迫借了村里王大户家的高利贷,才将那几个瘟生给送走。

    三十两银子的饥荒,可真是要了王二牛的命!当时要不是娘子苦苦劝着,他都有趁黑摸到路上再把银子抢回来的冲动。他王二牛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和胆子!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这场大洪灾是大灾难,对王二牛而言却是天降的甘霖。他和村壮们去修堤,去之前每家先发了五两银子的安家费,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去了以后,不仅包吃住,每天还给一钱银子的工钱。若是肯去危险的地方干活,工钱翻几倍,最关键的是每天干完活就结帐!

    真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显了灵!

    王二牛听说官府的赈灾银子还没拨下来,都是慈恩寺、清净琉璃庵、三清观等几家鱼岩府、清河府有名的寺院尼庵道观领的头,向鱼川郡的富户官绅们化了缘,先请了民夫青壮们修河堤、筑卫城,以抗洪灾。

    听到这事儿时,王二牛半信半疑,可他还是抱着一分希望去了。当天中午和晚上,他吃到了浓稠的米粥,粥里藏着肉粒,小半个巴掌大的黑面馒头管够。他好些天都没吃饱,也不管别的了,先可着劲儿造吧。

    干了一天的活,晚上睡觉前,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给住在棚子里的民夫们送来了工钱。亮闪闪的一钱银子拿到手里,王二牛这条九尺高的汉子当场便嚎啕大哭。

    二话没说,转过天来王二牛就直接去了最有可能死人的几乎已经垮掉大半的河堤上干活,就为了每天那三钱银子。不仅是他,他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为了帮他多赚些银子还债,也都跟着他上了最危险的地方。

    本来干的好好的,王二牛甚至还希望老天爷这场大雨下得越久越好。但从三天前开始,工钱没了,每天的吃食也没了。民夫们闹了一回,不见和尚与道士,却等来了鱼岩知府衙役们的皮鞭。

    光这样就算了,反正看雨势这活儿也干不了几天。他们累死累活,好歹也赚到些银子,他们修的堤也对得起他们拿的工钱。所以民夫们暗地里打算回家。尤其王二牛,他吃过知府衙门衙役们的亏,心里早就泛了嘀咕。当时他就与兄弟们说好,干这一天活,第二天就走。

    谁承想,当天晚上就出了事。好好的一条坚固河堤,居然在半夜时溃了一小段。那洪水哗啦一下冲过来,将民夫们住的工棚都给冲塌了许多。

    衙役们立刻出现了,他们拎着皮鞭提着配刀,一路拳打脚踢将民夫们从工棚里赶出来,勒令他们连夜修堤。有人咧咧几句,结果,手起刀落,那人脑袋落地。

    此举彻底震慑了民夫们,他们只好饿着肚皮重新修堤。真是见了鬼,白天修的堤,晚上就会垮。三天过去,民夫们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才被衙役们恩赏了一个黑面馒头。

    王二牛想逃跑,也叫他摸到了工棚边缘。但他发现,民夫安顿的这片河滩已经被衙役们带着青皮混子给团团围了起来。他独自逃出去不是难事,但他家哥哥和弟弟都老实胆小,一听他要跑,先就腿软了。

    想到这里,王二牛狠狠地擤了把鼻涕。若他知道兄长和弟弟都会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哪怕是连踢带踹,他也要把那俩胆小鬼给弄走。

    衙役们围住民夫,自然不怀好意。这上千号人,每个人起码干了十天,按最少的算,一人身上一两银子是有的,拢共加起来就是上千两银子。眼看着雨就要停了,这水一日比一日浅,民夫们很快就会返家,此时不弄银子,什么时候弄得到?

    所以,堤不停地修,又不停地垮。想要吃食,行,黑面馒头一钱银子一个。不吃?饿着!有那机灵的,想着寻了以前打过交道的衙役,花些银子买条路回家。可是不行,这次衙役们统一了想法,这个口子他们可不会乱开。

    到了第四天的夜里,流言蜚语在工棚里四下传开,民夫们都知道了衙役们在打自己买命钱的事儿。也不知是谁领的头,总之等王二牛反应过来,他已经随着大家伙儿冲散了衙役们的包围圈,还跟上了鱼岩山,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杀猪刀。

    看看前后左右,就没有几个相熟的人,那些民夫工友都上哪去了?王二牛不傻,感觉几分不妙,但他不后悔,若是那些衙役明目张胆要他的工钱,他这次一定会忍不住暴起伤人。

    他们这伙人趁着夜色爬上鱼岩山,目标并不是曾经行过善的和尚道士们,而是那些借住在寺院道观里避难的官绅富户。

    民夫们都是穷苦百姓,他们来修堤,家里人想避开山洪,只能往鱼岩山里头去,那自然是餐风宿露,还有可能遇险。可这些富绅,好好的房子住着,肚皮也能吃得饱饱的,最重要的是不会有生命危险。

    凭什么?!凭什么?!凭的是什么?!头顶着一样的青天,活的却是这么不一样的命!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公道,公道只能我们自己去讨!

    王二牛觉得,那个陌生的年轻后生说的话很有道理,说出了他深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一些话。他们这次要去讨回公道,第一个被追讨的人就是鱼岩知府朱大猷。

    要不是这倒霉知府要大宴宾客,自己就不会去干活,也就不会被衙役给讹上。不被衙役讹走三十两雪花银,自己就不会欠下那么多饥荒,也不会想着去修堤,哥哥和弟弟就不会被洪水冲走。

    王二牛的人生,就是从那天开始有了彻底的转变。这个世上他最恨的人,不是那个讹了他的衙役,而是鱼岩府的朱知府。眼里满满的都是仇恨,明明下着雨,他还是吐了口唾沫在杀猪刀的刀刃上,再用手指将刀刃抹得雪亮。

    沉默行走的乱民们终于停了下来,他们站在一座宏伟道观面前。这是位于鱼岩山后山的龙虎观,规模仅次于三清观,专门为朱知府清修之用。有鱼岩郡王这样热爱三清的主子,身为狗腿的朱大猷怎能不跟上?

    朱知府一大家子都落脚于此,为彰显身份,龙虎观并没有接待别人,倒是容纳了一些被山洪肆虐过的其余小道观的道士。此时夜色已沉,龙虎观里只有三两微弱灯光在雨丝中摇曳,庞大的建筑**整个被黑暗所吞没。

    王二牛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他不知道来讨公道的人一共有多少,扭脸四下看看,黑影憧憧的,到处都是人。偶尔有刺眼亮光一闪即逝,那是如他手里杀猪刀一般被擦得雪亮的武器在反射寒光。

    他们在龙虎观后头往鱼岩山去的角门处停下,不一时,人**又动了。王二牛被推搡着往前走,蒙头蒙脑地,他进了大开的角门,闯进了这座静谧道观。

    一进去,王二牛就蒙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那些方才还裹挟着他的人们把他扔下,各自散去。死寂的夜色里,只有人们疾步行走时的沙沙脚步声。

    王二牛心一沉,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糊住的脑子也开始吱呀呀转动起来。他觉得不对劲儿,他还是没有看见几个熟悉的村民。慌手慌脚之间,有人扯住他,问道:“王二牛,你站这儿干嘛?”

    这个人二十岁出头,是个长相英气的年轻后生。他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王二牛,嘴边挂着淡淡笑意,低声说:“你怎么还不去讨公道?”不等回话,他反手拉住王二牛,带着一起飞奔。

    这后生对龙虎观似乎熟悉得过头了,三绕两绕便从道观的后院绕到了香客们留宿的地方。他松开王二牛的胳膊,推开一扇朱红木门,一脚跨进去。王二牛站在门外,刚想跟进去看个究竟,便听见“噗噗噗”几声响,一股刺鼻的腥味儿便冒了出来。

    王二牛僵住,这种腥味儿他在白天就嗅到过,那是从人身上流出的鲜血的味道。

    杀人了!

    第五十章 蹊跷

    王二牛的腿有点抖,等那年轻后生拎着染了血的钢刀走出来,他蹬蹬便往后头倒退了几步。

    “你怕了?”这后生却漫不经心地用鞋底蹭了蹭钢刀上的血迹,翘起嘴角说,“王二牛,你进去看看,再来回答小爷。”

    王二牛战战兢兢地从这后生与门的夹缝里挤了进去,不知怎么,他有点怕却也有些兴奋。里面的房间很大,装饰是王二牛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华丽。屋里头很难闻,除了血腥味儿,还混杂着别的他说不清楚的怪异味道。

    但这些都没有吸引王二牛的注意力,他看见地面铺着的华美地毯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少年男女,个个赤、身、露、体,伤痕满身。这些少年男女,有的趴着,有的仰面躺着,都无声无息的。

    王二牛哆嗦着手,轻轻地将离他最近的一个顶多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翻过身来。这孩子睁着大大的无神的双眼,尽管神情痛苦扭曲,可还能看出是位漂亮的小姑娘。她死了,下、体惨不忍睹。

    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王二牛借着忽明忽灭的灯光去看另一个仰面躺着的小少年,模样俊秀的好孩子,十五六岁,死相凄惨。

    “畜生,真是畜生!”王二牛淌下泪来,这些死前分明遭受过极端不堪蹂躏折磨的可怜孩子,与他家侄儿侄女都差不多年岁。他的心忽然阵阵抽痛,猛地想起那天来讹人的衙役,看着他家孩子们时的古怪模样。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王二牛才想起从修堤以来就再也没见过面的家人,眼角余光就瞟见离他最远的地方,那个仰面朝天的女孩子瞧着眼熟。

    他心里一咯噔,几步赶上前去瞧。刹时五雷轰顶,手里的杀猪刀脱手掉在地上,王二牛双膝落地,疯了一般膝行上前,将那女孩子软绵绵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撕心裂肺放声大哭。

    这秀丽可人的女孩子是王二牛的亲妹妹,他的老父老母连生三个儿子才得着这么一个老姑娘,疼得眼珠子也似。而王小妹善良温柔不说,里里外外也都是一把好手,全家老少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为给王二牛还债,王小妹将绣花绣帕子攒下的钱一分没留地全拿了出来,还说动爹娘将给她攒的嫁妆银子也全都给了哥哥。就这样花朵儿也似的好姑娘,再过两年就要议亲了,却这般凄惨地离开了人世。

    嗓子都哭哑了,流出来的也不再是眼泪而是鲜血,王二牛才住了声。他真恨不得自己立时眼瞎了,这样他就不会看见亲妹子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这可怜的姑娘,生前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啊!家中老父老母,如何能经得住这样的噩耗!

    悄悄的,那后生走进来,弯腰在木然的王二牛耳边说:“老天爷不开眼,公道只能我们自己去讨!王二牛,你妹妹已然没了,但你不想救你儿子吗?你儿子被送到了三清观呢。”

    王二牛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恐惧爬上他心头。他成亲晚,生子也晚,他的小小子是他的命根子,如珍似宝地宠爱着。否则,他也不会背着小小子半夜三更去爬鱼岩山,就因为小小子说要去慈恩寺看热闹。

    一想到他的小小子被送到了那禽兽不如的老王爷的三清观,一想到他很有可能再也看不见大声喊他“爹爹”、把他当马骑着满院乱跑的心爱孩子,他的眼珠子红得立时要冒出血来。

    王二牛颤着手,脱下自己的上衣裹了妹子,再用布带将妹子牢牢系在身上。他弯腰捡起杀猪刀,一刀一刀又一刀,狠命地砍着妹子身边倒着的青年男子。

    这个已经被年轻后生杀死的男人,王二牛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哪怕此时天幸国的皇帝胆敢站在王二牛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刀砍下去!救孩子要紧,但亲手砍几刀害死了他妹子的这畜生,他也觉得非常有必要。

    那后生抱胸而立,默默地看着王二牛在死人身上施暴,勾起嘴角邪邪笑起来。天幸国,应该大乱才好啊!不乱,他们这些人怎么混水摸鱼呢?!

    王二牛就跟着这年轻后生闯了几间厢房,不分男女不分是否睡熟,闷头闷脑举刀就砍。血的腥味儿、被杀者临死前的恐惧反应都刺激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他不知疲倦也没有再感到害怕,如同一个提线偶人,在年轻后生的指挥下,手起刀落。

    他唯一知道的是,只有快点把这些人杀光,他才能快点赶往三清观去救他的孩子。至于死在他刀下的人里有没有无辜者……谁还在乎呢?

    ……

    “……龙虎观被一把火烧得精光,据说朱知府的家小几乎都遇了害,听说里面有内应。那些暴民后来又闯进了三清观,和鱼岩郡王府的亲卫打了起来。此事颇多蹊跷在内,暴民里不乏穷苦人,但也有不少人身手厉害,绝非真正的平头百姓。不知这些人是什么底细,咱们的人正在查。”

    说到这里,慧仪师太叹息一声,对拥被坐在床上面色沉凝的宗政恪合十礼道:“师叔祖,虽然暴民被王府亲卫杀伤了好些,后来又驱散了,但有这些不知底细的人在,鱼岩山实在不安全,您还是和家里人早些下山回府去吧。庵里被冲毁的那天,下山采买的人就报过,鱼岩府的大水已经退出城外,现在城里很安全。”

    这会儿,天已经大亮。慧仪师太唯恐暴民伤及清净琉璃庵散在各处尼庵里的姑子,赶着将人一一寻到,都及时送进了慈恩寺暂时躲避。因此,她来见宗政恪时,宗政恪连回笼觉都睡醒了。

    听了慧仪师太的话,宗政恪满脸怅惘,她不明白,为什么前世发生在瘟疫肆虐之后的民乱会提前暴发。

    难道,她试图阻止此事的行为,反而起到了反作用?虽然暴民只攻击了龙虎观和三清观,但她知道,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开始,鱼岩府的知府衙门会是他们的下一个攻击目标。届时,整座鱼岩府城都会变成血腥炼狱。

    莫非,坐视不理才是最好的救赎?可当真坐视不理,她又如何改变前世的历史进程,去给她凄惨的前世讨一个公道?至于慧仪师太所说的内中蹊跷,宗政恪反倒不在意,左不过那些盼着天幸国大乱好从中渔利的势力。她此时别有愁绪深藏于心,却不知与谁人去述说。

    慧仪师太见宗政恪只是默默,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另有一件事要禀明师叔祖。”见宗政恪抬眸看来,她上前两步,低声道,“三清观的眼线回说,暴民冲击后,鱼岩王府的人发现鱼岩郡王不见了。”

    事关大仇人,宗政恪提起两分精神,示意慧仪师太继续说。慧仪师太便压低声音道:“原是因暴民冲观受了惊吓,孙王妃忽然见了红,王府的医官摸过脉后说她怀有身孕。孙王妃便去找王爷报喜,但找遍了三清观都没找到王爷,连长青散人都不见了。”

    “无垢子可还在三清观?”宗政恪其实听到没人再管修堤的事时,就猜到无垢子可能离开了鱼岩山,但还想得到确切答案。鱼岩郡王的下落,她并不着急,回头继续寻就是,她有的是耐心。

    慧仪师太摇摇头,神情有几分异样:“您回来的第二天,无垢子便带着他的随从走了,长青散人也一并离开。大势至尊者一再交待不必再理会天幸国赈灾之事,贫尼与智清师兄只能听从尊者的法旨。好在雨势渐小,各处河堤都修得差不多,应该不会再有溃堤之险。这件事儿,您的祖父出力不小。宗政家在清河、鱼岩两府赢得极高名望,清河大长公主已经发了话会亲自向朝廷保举您祖父起复。”

    宗政恪苦笑两声。在这场洪涝之灾面前,先有她这个宿慧尊者提前示警,后又有几家寺院尼庵道观发起赈灾,东海佛国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声望和更多的虔诚信众。

    哪怕因无垢子的关系,道门也从中分到了一杯羹,但终究还是佛国得利最多。而且李懿中途这么一退走,大势至接手扫尾,道门的痕迹又会减少许多。

    至于祖父宗政谨也因此事获利,这本就是宗政恪的谋划。她做回宗政三姑娘,若还继续窝在鱼岩府,怎么向天幸京里的仇人讨债?

    但,宗政恪很担心今生又会如前世那般,嬴扶苏的真人离开,却在天幸国留了一个替身“大势至”。她便问慧仪师太:“我家师兄真的走了吗?”

    慧仪师太点点头,合十礼道:“尊者离去之前留话给智清师兄和贫尼,天幸国内但凡佛国所属,无论出家还是俗家,无论在明或是在暗,所有人手都听从师叔祖您的调遣。”

    宗政恪默默颔首,不过她心里很清楚,既然大势至吩咐过不许再理会天幸国赈灾之事,那么名义上归她指挥的那些人,就一定不会服从她继续赈灾的命令。这件事,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

    疲惫从心底漫延上来,宗政恪面对强势的师兄总是无能为力。她情愿她不知道师兄的俗家身份,这样她不仅能轻松许多,也可以没有顾忌地使唤他留下的人手,更不会万般猜忌他的用心。也许,他真的是想庇护自己。可这世上,没有也许。

    所以现在么,能不用那些人还是不用得好,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师兄的眼睛和嘴巴?宗政恪前世,一辈子的命运都受人操纵掌控。今生,她哪怕活得再谨小慎微,也一定要自己说了算!

    既然鱼岩山、鱼岩府都不能再留了,那便去鱼川府罢。

    第五十一章 人伦惨剧

    比起惨遭洪涝重灾如今又被疫情阴云笼罩的清河府与鱼岩府,鱼川郡的首城鱼川府的光景要好上十倍也不止。

    更因为清河、鱼岩两府多有达官贵人、富户豪绅避难于鱼川府城,哪怕是晚上,城中大小店铺、酒楼茶馆依旧车马如流,那些挂着粉红灯笼的妙处儿更是夜夜笙歌到天明。

    鱼川府一等一的酒楼名为望江楼,望的自然是鱼川大江。有诸多支流分去涨潮的压力,鱼川大江的水位虽也上涨了不少,但一直都在江堤的承受范围之内。

    鱼川府是鱼川亲王的封地,这位亲王还是皇子时就颇有贤名,允文允武不说,于政务之上也很有见地。就蕃之后,鱼川亲王下死力气将鱼川大江位于鱼川府城附近的江堤加固过。如今看来,鱼川亲王真是有先见之明。

    望江楼建在鱼川大江之畔,三楼的雅间儿都能推窗见江景。今日刚刚入夜,天字一号雅间就来了贵客。

    做东之人身份尊贵,乃鱼川亲王的嫡幼子,封爵清川郡王的慕容松。他请的客人,论辈份是他的堂叔,乃鱼岩郡王的嫡七子,封爵礼国公的慕容铘。两位陪客的身份也非同寻常,一位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嫡幼子信国公裴允诚,另一位则是慕容松的庶兄义侯慕容枫。

    这四人里,慕容铘与裴允诚同辈,互为表兄弟,慕容枫慕容松两兄弟则矮了一辈。但四人年岁相仿、兴趣相投,虽然不住同一座城,却经常相邀厮混。裴允诚家在清河府,早早便随着清河大长公主避到了鱼川府。慕容铘却是两日前才溜到鱼川府散心,慕容枫便约了这桌酒席给他接风洗尘。

    一时人都到齐,美酒佳肴摆满桌子,并未叫歌伎唱曲,难得清清静静地坐着喝酒聊天。他们四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又都身具慕容氏的血统,个个儿都是富贵场、温柔乡里的风流客。

    东家慕容松原先还担心慕容铘心情不好,此时见这位小堂叔春风满面半点郁色也没有,倒也放下心,却又有些不解。他便挤眉弄眼地问:“铘叔,莫不是叔祖找着了?可是在哪个美人儿的香闺待得久了,连王府也舍不得回?”

    慕容铘挟一口菜填进嘴里,漫不经心道:“没啊,还没找到我家那老头子。这事儿,轮不上我操心。我那些哥哥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瞪着爵位,老头子是死是活,他们上紧着呢。”

    当啷一声脆响,慕容铘看过去,见桌上扔着一枚极品羊脂黄玉游龙戏凤圆璧。他眼睛闪亮,一把将这枚圆璧抢到手里,冲着扔东西上桌的义侯慕容枫道:“枫侄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啦?每个月可是能支取千两白银呢。老头子对我们这些儿子都没这么大方。你不要,我要!”

    慕容枫没好声气地翻个白眼,气哼哼道:“这有个屁用!叔祖说的是好听,可我上次遣人去你们府里支银子,那帐房却说帐上没钱,让我下个月去支。如今叔祖找不见,你们府里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儿王妃当家,还会认帐吗?我可听说了,铘叔你可又要当哥哥啦!”

    裴允诚也在旁边点头附和:“就是,我也没支到银子。铘哥,你们府里没有银子,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回去讲给我娘听,我娘都说这不可能。堂舅原先在宁远府就蕃,听说现在还把着好几个刚玉岩矿场,那银子海了去了!”

    慕容铘这个气啊,赶情这些家伙说是给自己接风洗尘,真正用意却是讨债来的。他立时将那枚圆璧狠狠掷在地上碎成八瓣,一个径儿嚷嚷要走。慕容松慕容枫和裴允诚赶紧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抱住他,好说歹说才把人给留住。

    直到慕容松亲自倒满酒,慕容枫布了几筷子菜,裴允诚给盛了一碗汤,慕容铘脸上的怒色才消退。

    他滋儿干了杯中酒,叹一口气,无奈道:“莫说你们不信,我也不信府里的银子都长了脚全跑没了。但这事儿,你们还真怪不到我家帐房和我那个娇滴滴的小后妈头上。我家老头子想成仙都魔障了,搬了大半的库房去孝敬三清观里的那个无垢子仙师。如今可好,听说好些财货都便宜了那起子冲进观里嚷嚷着要讨公道的泥腿子。”

    “府里虽然不至于真的没银子,可我家兄弟十几个,谁也不嫌银子咬手不是?所以呢,你们想支银子,除非我父王回来。别说你们了,我好歹也是嫡子,如今想支点银子喝花酒却也要看几个哥哥的眼色。到底不是同母兄弟,防谁都防贼一般!”说到这里,慕容铘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拎起酒壶对嘴猛喝。

    另三人便劝了几句,等慕容铘又有说有笑起来,慕容松用胳膊肘儿拄拄坐在身边的裴允诚,邪笑着问:“喂,听说……那什么无垢子仙师长得一副勾死人的好相貌?”

    裴允诚笑两声,点头道:“真真是勾死人。”

    慕容铘冷笑道:“我家老头子什么德性,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也估摸着其中有鬼。我呸!要是让本国公把那劳什子鬼仙师弄到手,本国公非得将他弄得欲、仙欲、死,叫他立时就升了仙!”

    “也别要是了,听说赏菊堂新来了一个绝色小倌,那叫一个三不服四不忿的,那股子目下无尘、清高自许的小模样儿也能勾死人。铘叔,不如侄儿们请您去散散心、消消火?”慕容枫说罢,慕容松与慕容铘的眼睛都亮得吓人,鸡啄米也似连连点头。

    唯有裴允诚满脸憾色,捶胸顿足道:“怎的如此不巧!?今儿来之前我娘便耳提面命,这段时间不许我外宿,否则就要断了我所有的进项。好兄弟,好侄儿,你们去尝了鲜,回头可要好好画几副赏菊图让我过过眼瘾。”

    清河大长公主家教极严,裴允诚上面无论嫡兄还是庶兄都被管束得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无奈裴允诚既是嫡子,又是幼子,清河大长公主或多或少有几分溺爱。但至少有一样,小倌馆,他是绝对不敢去的。只是这事儿说出来有些没面子,他才会找托辞。

    四人多年的交情,如何不知彼此底细?闻言,另三人都只是笑笑了事,并未强求。裴允诚也感激几人给他留面子,慷慨地拍出千两银票,权当那几副赏菊图的画资。

    既有了那样的好去处,这望江楼味道再好的酒菜也有些食不下咽。心猿意马的几人干脆道了别,各自骑马各走各路。临别时,裴允诚又特意嘱咐那三人,半个月后就是他家娘亲清河大长公主的五十五岁寿诞,他们可要用心准备寿礼,否则他会翻脸。

    一路拍马疾行,也不知撞倒多少行人、撞翻多少赚辛苦钱的小摊小铺。这三人皆是皇室子弟,横行霸道惯了的。就连随侍他们的狗腿子们,也都是二老爷的架势,不说赔礼赔钱什么的,举鞭就打才是正常举动。

    不多时便到了鱼川府最有名的小倌馆赏菊堂,立有涂脂抹粉、穿红着绿的老、鸨谄笑着接出来。慕容松与慕容枫兄弟俩都是风流场里惯常厮混的人,领着同样对此道不陌生的慕容铘熟门熟路地进了包、夜住宿的后院。

    慕容松、慕容枫兄弟俩,一个是嫡幼子,一个是庶子,鱼川亲王儿子众多,见这俩货怎么管教都不成气候,干脆放任自流。反正在鱼川郡,有什么漏子他都能补上,真就懒得再搭理他们。

    至于慕容铘,虽说歹竹也可能基因突变出好笋,无奈这种好事没有发生在鱼岩郡王府里。有那样一个爹,他这个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三只一丘之貉在后院一套奢华精舍里坐定,哟五喝六让亲自陪着侍候的老、鸨赶紧让那个新来的绝色过来侍奉。**却面有难色,经不住逼问,无奈之下说了实话。

    原来那小倌仗着相貌绝色、体态风流,很是不服调教。他虽是个哑的,且被灌了手脚无力的软筋散,到底嘴巴牙齿还能动弹,几次接客都差点闹出大事儿,最严重的是差点儿把亲自上阵的赏菊堂大老板的命、根、子给咬掉。大老板一气之下就让人挑了那小倌的手筋脚筋,让人趴着接客。

    慕容松、慕容枫兄弟俩一听,心头这股邪火便灭了大半。这俩货自诩风流佳客,不管是红袖招还是赏菊堂,都讲究一个意趣。再绝色的美人儿,若只能躺尸一般承欢,岂不是味同嚼蜡?

    所以,慕容松与慕容枫点了别的识情识趣的小倌过夜。倒是慕容铘,这许多天来心里都很不痛快,尤其恨透了那个能勾得人去死的劳什子仙师。这趴着不能动弹的小倌倒成就了他的臆想,相当有兴致去折磨一番,全当拿人泄愤。

    老、鸨子松了一口气,深怕得罪了这仨皇族里的混世魔王。别看这仨货长得都人模狗样,手底下究竟有多少见不得光的脏污烂事儿,他可是门儿清。见慕容铘兴致高昂,他还做主免了渡夜资,说是那小倌能服侍郡王嫡子一场,是大造化。

    于是那间靡乱房舍里,惨绝人寰却语不成句的模糊哀嚎几乎响了一夜。那可怜的小倌叫得越惨,慕容铘就越兴奋,将那些见不得人去处里折磨人的功夫都使遍了。

    到了后来,慕容铘筋疲力尽昏睡过去时,竟隐约幻听到他家父王在骂他,孽障!孽障!

    呵呵,他不过一笑。

    第五十二章 活生生气死

    慕容承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听说人死之前,会将自己这一生最得意的事儿都在脑子里过一遍,怎么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是天幸国朝的鱼岩郡王,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该玩的不该玩的,他都沾了染了。这样想想,就算死了也不亏。

    到底还是觉得气不平,他明明那么信任长青散人和无垢子仙师,事师之诚、求仙之坚,他们不是说会感天动地会成全他吗?可事实呢?他们竟然这样害自己!

    那什么“万应万灵延年益寿金丹”、“九转升仙丹”,他真的以为是仙家珍宝,不仅拿出了大半身家以为孝敬,还写了亲笔书信向皇上太后举荐这二位道门仙君,结果呢?

    他每天惨遭洗筋易髓的折磨,那种让人立时想死的剧痛简直用语言难以表述。而且一次比一次更痛,他必须提前让人绑好他的手脚,在他嘴里塞入柔软绸缎,以防止他在剧烈痛楚之下自裁。可就算这样,他还是疼得几次三番以头抢地差点没直接撞死。

    不过好处是显著的,他的容貌体力居然神奇般地恢复到了十五六岁年华最好的时候。那时的他,可是有皇族第一美男子的美誉呢。他真是欣喜若狂,满心以为返老还童之后,很快的,他就能证道成仙,长生不老、长生不死!哈哈!

    可是没想到,又一次洗筋伐髓的剧痛昏迷之后,他再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落入了他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鱼川府鼎鼎大名的小倌馆赏菊堂。他堂堂郡王爷居然变成了赏菊堂里新买的绝色小倌,还是个手脚无力的哑巴。前来调教他的老、鸨告诉他,是几个道人趁着夜色将他抬来的。

    叫啊嚷啊,吵啊闹啊,全都无济于事。人们只认识年纪六旬、样貌四旬的鱼岩郡王,不认得十五六岁的绝色美少年小郡王。何况那些道士交待了,说他是犯了大逆的罪人,京中的贵人交待要把他卖到这等脏污去处。

    可他不蠢,他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那几个道人分明都是三清观里长青散人的手下。他闹不明白,“我师”为什么要害他!难道说,这也是升仙之前必须要经历的红尘劫难?!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天真,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但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就算能开口说话,恐怕也只会让人以为他在胡乱攀扯。于是,他度过了人生当中最黑暗的十几天。他原以为能撑过洗筋易髓的痛,他已经无惧世间任何痛楚,却不知道这些见不得人的去处,更有许多手段比折磨身体的痛楚更甚。

    鱼岩郡王慕容承风就要死了,死在亲生儿子长达一夜的狠戾折磨里。这个孽障,一边狠狠操、弄他,一边嘴里念念叨叨嘀嘀咕咕。他听见了无垢子仙师的名号、听见了他自己的名号、听见了他的别的儿子的名号,还听见了他的众多妻妾的名号。

    面对这种不堪羞耻到了极点的事情,哪怕他有舌头能说,他也绝不会说。死吧,死吧,还是早点死吧,反正这辈子他也活得足足的了,够了本儿!

    意识朦胧时,鱼岩郡王看见死猪也似的慕容铘被抬着压到自己光、裸的身上。紧接着,有人支了画板刷刷作画。他的脑子迟钝得很,半响才反应过来,可他只是安静地趴着,甚至还艰辛地将自己的脸往灯光处移了移。

    他一直怀念少年时的他自己,多么青葱美好的少年郎!徜不是那恶魔一般的皇帝叔叔,也许他不会变得这样。但,他也报过仇了。他不仅睡死过皇叔的小儿子,后来还睡了皇叔的孙女儿。

    嘿,顺安公主,那是个多么可爱娇弱的小人儿。她在他身下流着眼泪苦苦哀求时,她的哥哥就在旁边流着口水等着,真可怜。

    可这世上的可怜人多了去了,原先他也算一个。但既然那时没有人来救他,当时也自然没有人会去救那个可怜的孩子。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那孩子后来是这样说的?如今他也要去**了,会不会遇见那个已经做了鬼等着自己的小可怜?但那有什么要紧?恐怕找自己索命的冤魂得从奈何桥这头排到那头去罢?哈哈!

    鱼岩郡王咧开嘴,无声地笑。那画师恰好收了笔,瞥见他这抹笑,眉梢一挑,收好画夹等物,怡怡然走过来,凑到他耳边说:“还笑得出来?据说,上头有人要你阖府上下的命!”

    鱼岩郡王张嘴说话,虽不能吐音,口型还是瞧得出来。那画师看见他分明是说——关我屁事!

    啧,果真是凉薄无情的皇家人,连子孙后辈也不顾了。画师又是一挑眉,托腮苦思冥想,怎么才能让这人死不瞑目呢?他垂目观瞧,见鱼岩郡王的目光里居然也有几分兴致勃勃,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这是等着他出招呢。

    画师转了转眼珠,又笑吟吟地说:“王驾千岁,你不知道吧,你的小美人儿王妃怀了身孕。别看你越活越年轻,可你到底是六旬往上的老人家了,你……该不会被人戴了绿、帽子吧?”

    鱼岩郡王果然瞪了瞪眼睛,显然不喜欢这顶颜色别致的帽子。画师便拊掌大笑,越说越起劲儿:“你知不知道,长青丸服用后,确实能让人返青,但最要命的是会令人失去生育能力。所以自你服用长青丸,那之后你的姬妾给你生的孩子,全都不是你的种。王驾千岁,你头上的王冠,早就绿得发黑了!”指着鱼岩郡王他笑得格外开心,“好大一只绿毛乌龟!”

    呃呃呃,呃呃呃。鱼岩郡王如同濒死的鱼一般身体乱颤,瞪着这画师的一双眼睛都泛了血红,嘴巴胡乱张合不出声地骂人。

    画师微微一笑,声音突然变得苍老深沉,慢条斯理地说:“难怪你不认得我了,易容了这么久,我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真正的样子。没错,你没猜错,我就是长青散人。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的。”

    三清观原先确有一个长青散人,但会炼制长青丸的这个“我师”长青散人却是易容假冒。他原名段独虎,根本就不是什么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人家今年正好二十,长相俊俏喜人,一双眼睛透着机灵。

    听段独虎自承了身份,再有绝不会听错的熟悉说话声音,鱼岩郡王的脸色从刹白渐渐涨得通红。他满目不甘和仇恨,喉中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却干张着嘴无力再骂。

    段独虎好整以暇地等着,太师叔祖说要把这位王驾千岁活活气死最好,他当然要一丝不苟完成任务。慢慢的,段独虎脸上笑意越来越旺盛,见时机差不多了,他转身取过梳妆台上的靶镜,对准鱼岩郡王的脸,嘻嘻笑道:“别气,再气就不能见人啦!”

    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鱼岩郡王猛然双目暴凸,露出不敢置信的愤怒表情。他是如此悲愤激切,全断的手筋脚筋都无法阻止他身体的抖动,他甚至能把还趴在身上睡得死沉的慕容铘给抖到了地上。他努力地颤动胳膊,似乎想去抢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许是用力过大,他不甘地大张的嘴里,一颗颗牙齿噗噗噗全部被他喷到了地上。

    但这都无济于事,在床上挣扎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鱼岩郡王喉中呃的一声怪响,头一歪,从他七窍里流出紫黑色腥臭的血液,竟是被眼前这无情的事实给活生生气死了。自然是死不瞑目。

    段独虎手中拿着的是一把金镶宝石缠枝并蒂莲花铜镜,可镜子里映出的却不是水嫩嫩的美少年,分明就是一个皮肤松驰、沟壑满脸、苍老丑陋得连五官都快要分不清楚的耄耋老翁!

    伸手试了鱼岩郡王的鼻息,确定人真的死了,段独虎才又笑着说:“除了我的真正身份,其他戴绿、帽子之类的话都是骗你的。唉,王驾千岁,你还是这么好骗啊!”

    摇摇头,段独虎在床边玉帐钩上挂着的银铃上连续弹指,银铃叮叮叮响起来。很快这间精舍的门便开了,几名黑衣大汉鱼贯而入,在段独虎的示意里抬走了仍然人事不知的慕容铘。

    却有一人留在屋里没走,这人九尺多高的魁伟个头,黧黑的皮肤,原先憨厚老实的面相里添了一些沉稳与狠色,正是手底下已有多条人命的王二牛。那个带着王二牛冲击龙虎观和三清观、号称要向不公世间讨公道的年轻后生,自然就是段独虎。

    不到十天的功夫,王二牛简直脱胎换骨,再也不是原先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向老天爷讨生活的穷苦农民。这几天里,他经历之奇险诡悲,远胜过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他不变,谁变?

    段独虎指一指鱼岩郡王,对王二牛乐呵呵地说:“瞧见没有,这就是你们鱼岩一府的蕃主鱼岩郡王。若不是咱们墨莲教的教主替天行道,你家小小子恐怕早就遭了这老东西的残害。”

    王二牛向段独虎抱拳拱手行礼,毕恭毕敬低声道:“还请段护法向教主他人家代禀小人的万般感激,教主若有吩咐,刀山火海,小人绝不皱一皱眉毛!”

    他这话说出来铮铮有声,足见诚心。

    第五十三章 他认真了

    对于自家太师叔祖玩笑般搞出来的劳什子墨莲教,段独虎全当是哄小孩子玩乐了。他跟随李懿的时间不长,却知道这位小主子眼珠子一转就来一个主意,最是贪玩好新鲜。如今这事儿,不过又是这位主儿心血来潮之下的产物罢了。

    段独虎这几年假扮长青散人这样的老头子,早就腻味得不行。虽说心无大志的他很想带着这些年搞到的财物回山门享清福,但眼下小主子搞出这么个古怪东西来玩耍,他也能全当散散心、调剂调剂生活。

    李懿临走前对段独虎有交待,道爷不差钱,怎么好玩就怎么玩。只有一条,要向他随时汇报宗政家三姑娘的动向。段独虎就纳了闷了,太师叔祖怎么会对大家族一个模子教养出来、行事循规蹈矩的深闺少女感兴趣。

    至于王二牛,完全是段独虎无心之举的收获。虽然此人年岁老大,早就过了修行内功的好时候,但他天生神力,完全可以试着练练外门硬功。有宗门的好丹药相助,还怕造就不了区区一个外门高手?嘿,多好的人肉盾牌!

    于是,段独虎便挂着成立不过半个月的墨莲教左护法的招牌,带着王二牛杀人放火见过血养出几分凶煞之性后,话里话外开始示恩招揽他。

    听了王二牛一番已经比较流利的感恩戴德的话,段独虎笑着摇头:“你自己去向教主道谢,这事儿我可不好代劳,也显得你心不诚。你可想好了,真要入了我们墨莲教,行事可就由不得你自己。教规森严,若真有刀山火海,恐怕你不趟也要趟。”

    王二牛卟嗵便跪倒在地,向段独虎连连叩首,发自内心剖白心迹道:“还请段护法收下小人!小人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小人一大家子如今死的死、失散的失散,如今只剩下小人父子两个。小人想给惨死的爹娘哥嫂弟弟弟妹和娘子报仇,想找到不知去向的几个侄儿侄女,想把儿子拉拔长大,但小人自己没这本事,需得教主和护法多多提携。至于小人的这条命,早就已经不是小人自己的了。教主和护法什么时候要,小人什么时候给!”

    赶紧双手托着王二牛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段独虎笑道:“你倒是实诚,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你这样的性子,咱们教主肯定会喜欢。那好,既然你一片挚诚,我也不会寒了你的心。以后咱们就都是一教的教众,不是亲骨肉、胜似亲骨肉的亲兄弟!你的仇就是咱们的仇,你的侄儿侄女就是咱们的侄儿侄女,你的儿子也是咱们的儿子!咱们一起替天行道,给天底下所有遭受了不公的穷苦百姓讨一个说法!”

    王二牛双目含泪,一双大手与段独虎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重重地点头。段独虎又道:“既入了我教,便要叫你知道我教的来历。我教教主信奉在真空桃源洞天修行的真空天母,教主是一教之尊,号真空神子,乃真空天母托梦收下的衣钵传人。教主之下有圣女一位,号墨莲仙子。”

    说到这里,段独虎脸颊肌肉微抽。太师叔祖当时信誓旦旦,说要劝动东海佛国的宿慧尊者赤莲女来“兼职”他这劳什子的墨莲仙子一角。为表诚意,他才将教名定为墨莲教。

    “兼职”这一说法,据太师叔祖说是他从一位好友那里学来的。段独虎虚心求教之后知其意义,所以对太师叔祖的痴心妄想只有四个字——洗洗睡吧!人家宿慧尊者但凡脑子没进水,就不可能带他这么玩!再说,太师叔祖是将大势至尊者当死人么?!

    略一走神,段独虎瞧见王二牛一副求知若渴模样,又挺起胸膛做指点天下状,豪气满怀地说:“圣女之下便是左右护法了,兄弟不才忝居左护法一职,右护法嘛……”他干笑两声道,“道号长寿子,乃是一位力大无穷的奇材。以后,你们俩可以过过招。”

    王二牛吓得双手齐摇,把头晃成拨浪鼓,连声道:“这怎么敢这怎么敢!小人怎么敢和护法大人过招!不敢不敢不敢!”

    段独虎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王大哥,你切莫妄自菲薄。你的本事,教主和兄弟我都是瞧在眼里的。一会儿我便将教主传下的《大力龙象诀》转授于你,只要你肯下死力去练,不需多久便能独挡一面。你要知道,教主是要大用你的!”

    王二牛感动得泪花直冒,九尺多高的汉子呜呜直哭。段独虎心里好笑,苦劝了一会,终于劝得王二牛止了眼泪。王二牛哽咽道:“教主这么赏识小人,小人无以为报,只有这条命了!”

    段独虎拍拍王二牛的肩膀,笑着说:“王大哥,不要再小人小人的自称了,你得自称‘属下’才对。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咱们墨莲教派在鱼川一郡的坛主。你可要好好做事,切莫辜负了教主对你的器重!”

    “坛坛坛主?”王二牛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干脆也不再多言,抱拳拱手给段独虎做了两个大揖,掷地有声道,“小……属下顶天立地的汉子,吐一口唾沫便是一个钉,肯定会下死力给教主办事!如果不尽心不尽力,护法你拿鞭子狠抽属下就是!”

    段独虎猛摇手指头,笑嘻嘻道:“不不不,王大哥,你以后可不能再做任人鞭打的老黄牛!想做成那些匡扶天道公义的大事,想好好给教主尽心,你得做猛兽才行!”

    他猛地一拍掌,眼睛亮闪闪道:“不如这样,我名为独虎,不若你叫孤狼,听起来咱们就是好兄弟。但你我都不独不孤,我们头顶有真空桃源洞天的真空天母庇佑,我们身后还有神通广大的教主真空神子、圣女墨莲仙子和许多的热血兄弟!”

    “好好好!独虎护法,孤狼坛主!我便改名叫王孤狼!以后我不再是老黄牛,我要做喝血吃肉的大凶狼!”王孤狼连连点头,一指床上鱼岩郡王的尸身,眼里闪烁凶光,冷笑道,“这老畜生的肉太老太硬,否则我还真要撕下一条来尝尝味道。”

    “哈哈!咱们吃的喝的怎么会是这等脏烂臭肉,自然有一等一的美酒美食等着咱们享用。王大哥,这老东西的尸体留着还有点子用处,先不管了。这几天你也辛苦,咱们喝点酒歇着去。”段独虎拉了王孤狼,有说有笑出房,二人勾肩搭背足见兄弟情深。

    人心诡诈,人心不足,人心这是世上最善变也最多变的存在。

    段独虎不知,李懿弄出这么一个墨莲教,压根不是为了消遣戏耍。他那个来自天外的损友嬴寻欢,曾经乱七八糟灌输给了他许多不存于此世的观念想法。他学会了很多,只是以前从来都没有好好利用过。这次不一样,他认真了。凡事就怕认真。

    此时还嘻嘻哈哈忽悠糊弄王孤狼的段独虎,很快就会发现,他家那个不务正业的小主人究竟弄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可怕玩意儿。而他与王孤狼的人生也会发生最最彻底的改变。

    陪着王孤狼喝了两坛酒,又听王孤狼酒后吐了些悲伤真言,段独虎算是开心度过又一天。将醉倒的王孤狼送去休息,段独虎哼着小曲回了房间。他刚刚推门,迎面就飞来好大一个美人花觚。要不是他躲得快,明儿就会闹出护法遇刺的教内丑闻。

    段独虎赶紧朝里面发飙的小猴祖宗作揖陪笑脸,又把带来的烧鸡烧鹅奉上,才勉强获得平安回房的资格。

    瞅着长寿儿露出森白牙齿啃鸡腿,段独虎斜身侧坐在桌边凳子上,一副随时逃跑的模样,对长寿儿说道:“小祖宗,您老消消气成不?这是太师叔祖的命令,小的也没奈何啊!”

    原来,活泼爱玩的小猴祖宗居然被关在了一个大金属箱子里,仅有三个隔得远远的洞口,方便伸出猴头和两只猴爪子。这闪着青色寒光的箱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愣是抗住了力大无穷的小猴祖宗的连拉带拽。虽然箱体免不了变形,但硬是没被小猴祖宗给逃出去。

    长寿儿冲段独虎龇牙又咧嘴,那雪白牙齿上下一咬合,卡嚓声响,连鸡肉带骨头一起给咬碎。嚼巴嚼巴,噗噗噗,从猴嘴里喷出一地碎骨头碴子。

    段独虎看得毛骨悚然,赶紧上前陪笑道:“小祖宗,您别生气了,小的这就把您放出来。不过呢,太师叔祖有交待,您务必将这几张画卷送到宗政家三姑娘手里。”

    他真不明白,宗政家三姑娘有什么好值得太师叔祖惦心的,居然还敢差遣鬼见愁的小猴祖宗去送东西。莫非,宗政三姑娘是太师叔祖与宿慧尊者的“红娘”?嘿,大有可能啊!

    和主子一样喜欢想东想西的段独虎神游天外,他竟没发现,暴躁不已的小猴祖宗居然变得那么安静。小家伙飞快地啃着烧鸡烧鹅,一双金黄色的猴眼睛里满满的期盼之色。

    第五十四章 新地

    榆钱巷左数第三家的大宅子,几天前终于住满了人。以前,这儿除了守门的老苍头和洒扫的仆役,就没看见主家什么人出入。没想到,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是一大家子。

    这里是宗政家位于鱼川府的别院,当初分家时,宗政谨已有在家乡终老的打算,所以用京里的房产换了这座大宅。但这几年丁忧守孝,宗政谨很少到宅子里居住。平时,也只有宗政伦宗政伐两兄弟路过鱼川府才会进来歇歇脚。

    这座大宅子有三路三进院落,第一进除了供男仆们居住的房舍外,也建了老太爷的外书房澹泊堂和预备着少爷们七岁之后住进去的几座院子。故而,三房所出的庶长子大少爷宗政栎、二房嫡子二少爷宗政栋分住了厚德院与弘毅院。

    进了二门便有三条夹道,左去的存书院分给了宗政伦夫妻,右路留墨院住进了宗政伐夫妇,正中间那条夹道直通宗政谨和任老太太起居的鹤鹿同春堂。

    第三进院子面积不小,竟能修出一座小花园——池塘假山、小桥凉亭,一应俱全。宗政谨雅善侍弄花木,所以还专门建了一座小花房,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围着小花园建了三座精巧雅致的楼阁,宗政家的六位姑娘按照三房划分,各自住进去。

    大房的三姑娘宗政恪,独自占了位置最好、面积也最大的清漪楼。二房的大姑娘宗政愉、二姑娘宗政慈、六姑娘宗政悦,她们住进去的玉澜轩也有大小十几间房,比起三房的四姑娘宗政悠、五姑娘宗政惜起居的映波阁,要宽敞一点。

    不过,玉澜轩里,二房的三位姑娘倒能每人住一间房,她们众多的丫头婆子就得挤在一起。反而三房那边,少了一位姑娘同住,侍候的下人便少了许多。映波阁房间虽少,住的反倒更舒服。

    毕竟,宗政家姑娘们的住处,不仅仅只是起居之处。书房少不得,专门的画室也必有一个。还有存放姑娘们使惯了的随身物品,各自都要一个房间专门保管。再有这天儿慢慢热了,姑娘们每天都要沐浴,专门的浴房要有吧?

    并且,宗政谨来之前就发了话,一大家子人住在鱼川府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他们不会再回鱼岩府的老宅,而是要预备着上京或者去别的郡府。事实上,他们是直接从鱼岩山搬到鱼川府大宅里来的。

    因老宅被入城的洪水泡过不短时间,多有腐烂,必须重新大举修缮。所以各房的家伙什物,除了那些大件实在不好搬的,其余东西都要尽量挪到这座鱼川府的别院里来。

    尤其是库房里的东西,全部要送进别院。所以,每位姑娘的住处还要特意留出房间准备放置她们在老宅里各自私库的宝贝。

    这样一来,宗政恪得到三层的清漪楼居住很有必要。因为即将运送进别院的属于她的私产,很多很多。不仅包括了她的亲祖母凌夫人的嫁妆,还包括了她的父亲宗政修的生前私人财产和她的母亲萧大太太的嫁妆。

    二房三位姑娘再怎么不甘心也没用,谁让她们姐妹之中,宗政恪富得流油呢?宗政悦偷偷听任老太太和崔嬷嬷估算过,宗政恪得自上头两代长辈的身家只怕五万两也打不住。

    但因任老太太和平二太太做过亏心事儿,于宗政恪的安置问题上,面对宗政谨的独断专行,她们只能保持沉默。平二太太还特意把宗政悦叫到身边耳提面命,又叮嘱宗政愉看着点妹妹,人前人后都不许她们姐妹有半句酸话——再不满也得憋着!

    不憋不行啊,这段时间长辈们的言行都看在几位姑娘眼里。她们都是聪明人,因此很明白,大房的这位三姑娘在家里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虽说人家无父无母,但祖父一心一意溺爱,也勒令家中上下不许任何人对她不尊不敬。别的不说,仅仅月钱,宗政恪的就是其余几位姑娘的两倍。

    而且人家背后还靠着佛国尊者这座大山,手里还有大势至尊者手抄的佛经。这不,刚住下来不过两天,便有几张份量沉甸甸的烫金请柬送到了宗政家的别院。

    几位鱼川府名门世家姑娘们的帖子还算罢了,碍于礼节,另外几位宗政姑娘也都得了。但是,来自清河大长公主府的寿宴请柬,除了宗政谨和任老太太各有一张之外,就只宗政恪有。

    并且,清河大长公主府专门派了两拨人亲送请帖。给宗政谨的请帖是由清河大长公主的嫡长子,爵封毅国公的裴允坚亲自登门送来。而为了请到任老太太和宗政恪,清河大长公主专门派出身边服侍的娄恭人走一趟,以示重视和亲厚。

    娄恭人可不是寻常人,她年轻时就是清河大长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如今还领着从五品宫廷女官的俸禄。但她之所以能被称为恭人,全在于她的儿子如今任着鱼川郡清河府的知府,特意为她向朝廷请封了四品恭人的缘故。

    故而,没品没级的任老太太按礼节,还要向娄恭人行礼请安。当然,娄恭人不会摆这个谱。但她的态度很明显也很坚决,她要亲自见一见宿慧尊者引为密友的宗政三姑娘。

    任老太太只能派出身边第一得用的崔嬷嬷前往清漪楼,去请这些天里她一次也没见过的宗政恪。因为这个孙女,任老太太至今还被宗政谨冷落。老头子这段时间都歇在春太姨娘房里,她心里实在不痛快,便每每找理由在宗政恪晨昏定省时不见人。

    什么身体不舒服啊,什么落了枕啊,就这样推拒了两回。转过天来宗政伦便赶着苦劝,任老太太才不情不愿打算接见这个孙女儿。谁承想,翌日清漪楼的掌事姑姑徐氏便亲自来报,说宗政恪这两天吹了风又着凉了,所以接下来这些天恐怕她都要告病。

    任老太太还能怎么说?她只能强装关切安抚几句,免了宗政恪的请安。可是徐氏离开之后她不过抱怨两句,便被回房的宗政谨听见,于是又挨了一通疾言厉色地数落。这回,任老太太是真的病了——活活被老头子的偏心眼给气的。

    娄恭人来送帖子这日,任老太太的病刚刚好,可脸色还是腊黄腊黄的,人也没什么精神。若不是生怕失去这次攀附贵人的好机会,任老太太还真的不想自己这副尊容被娄恭人看见。

    娄恭人也上了年岁,在家亦是老祖母。她比清河大长公主还要年长,今年已望六十了。她生得略方正的一张脸,满头白发梳成板板正正的圆髻,戴了一套三件的祖母绿发饰,勒着素面镶祖母绿宝石的抹额。她穿着绛紫色绣福寿纹的对襟褙子,褐色素面综裙。往椅子上一落坐,她的腰身挺得笔直,一股来自宫廷女官的威严气派便油然而生。

    任老太太虽坐在主位之上,但看她小心翼翼的眼神与满面的陪笑讨好,衬得娄恭人才如此间主人一般。娄恭人神色温和可亲,并没有因为任老太太无品无级而小视半分。但她心里却颇为忧虑,且不说有这样的继祖母,那位自小养在尼庵里的三姑娘又能学到多少正儿八经的规矩?

    娄恭人此来,明着为了送请帖,其实还肩负着另一个更重要的使命——帮着清河大长公主相看孙媳妇人选。

    清河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子,毅国公裴允坚的嫡次子裴君绍已到结亲之年。公主府明里暗里相看了不少闺秀,此事鱼川郡及附近郡府的名门世家都一清二楚。

    这位裴四少爷,在毅国公裴允坚这一房男丁行二,放在一大家子同辈里排第四。生他时,他的母亲周大夫人难产大出血,需要静养,他便被抱到清河大长公主和裴驸马身边教养,直到七岁才挪出内院搬去外院,故而孙辈当中他与祖父祖母的感情最深。

    清河大长公主身上流着慕容氏皇族的血,这一族惯出美人。而裴家的来历也不容小觑,往上论个百八十代,据说能与如今大秦帝国的嬴氏皇族拉上点亲戚关系。

    而裴四裴君绍,简直集中了两代皇族最优秀的基因。他根本不能光明正大出门,否则街上大姑娘小媳妇扔他身上的荷包手帕香囊扇坠等物能把他整个人给活埋了。

    曾有好事者名百晓生,整理过一份天下美人榜。大昭帝国的摄政雍亲王萧凤衡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而裴君绍虽生于天幸撮尔小国,于此榜之上却排行第三。

    至于文武天资,虽然裴四自小体弱,一个月总有几天伤风咳嗽。但他的脑袋瓜子,用娄恭人打趣的话来说,恐怕裴家上下所有人加起来都没他好使——包括身为老太君的清河大长公主和裴家老太爷裴驸马。

    最最难得的是,这般的品貌、如此的天资,裴四又生在天幸国顶尖的膏梁锦绣之家,被祖父母爱如珍宝的养大,他居然没有像他的小叔叔裴允诚一样娇惯出纨绔性子。

    第五十五章 相看相看

    裴四这样出色的孙儿,也莫怪清河大长公主要多偏疼一些。他的亲事,大长公主真是操碎了心,比嫡长孙娶宗妇时还要上紧。这段时间,整座公主府的重心就落在此事之上,就连大长公主的寿诞宴席也带着相看闺秀的意思。

    本来宗政恪这样的出身,是配不上裴君绍的。偏偏她深具佛缘,时时受到佛光普照。更是有宿慧尊者这样身份特殊、神通广大的密友,陡然的,她薄凉的身世似乎便可以忽略。

    清河大长公主疼爱孙子,又因为裴君绍幼时请大德高僧看过,批命说他未来的妻子最好是福缘深厚之人,所以她的目光才会落在宗政恪身上。若非她有心于此事,根本不会亲自上奏章保荐宗政谨起复,哪怕宗政谨于抗洪救灾之上再有建功也不行。

    这些事儿都存在娄恭人心里,她一边游刃有余地应付任老太太,一边安心等候。但没成想,正主儿还没来,倒是等来了宗政家的二太太平氏和大姑娘、六姑娘。

    娄恭人也不好拦着人家媳妇和孙女见婆母、祖母,便安坐如素。反正她早有准备,不过就是两份儿见面礼。丫环禀报过后,门帘儿挑起,娄恭人便见一个三旬妇人带着两位姑娘进了门,在下面敛襟行礼请安,个个儿仪态优雅、端庄自持。

    那妇人穿着打扮都得体,既不显简薄也不太过奢华,但能看出精心准备过。两位姑娘都穿着象牙色绣花比甲,年长者比甲稍长,绣的是绿菊;年幼者比甲略短,绣的是水仙,俱都清新淡雅。她们头上身上的首饰除了颜色不同,款式造型倒都一模一样,只姐姐多了一朵攒南珠珠花,妹妹则戴着象牙插梳。

    任老太太便对娄恭人笑道:“这是老婆子两个不成器的孙女儿,大的名唤愉姐儿,小的叫悦姐儿。”又让媳妇和孙女们给娄恭人请安。

    那母女三个急忙请过安,娄恭人便示意两位姑娘上前,一手拉住一个,笑道:“宗政家数代书香,真真名不虚传。这两位姑娘一到鱼川府,可把大多数人家的姑娘给比下去了!瞧这身打扮,不用明说,人家一看便知是亲姐妹。”说完她便松了手,示意身后侍立的丫头给见面礼。

    宗政愉得了一对儿赤金镶红宝石蝴蝶花簪,是当下闺阁少女们喜欢的新款式。许是见宗政悦戴着插梳,她得的见面礼却是一套四件大小不一的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梳蓖。这些俱都是贵重东西,价值不菲,直把任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又连连道谢。

    既然东西都带着了,也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娄恭人便让丫头又捧出几个匣子,说这里面放着给宗政家二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的见面礼,让任老太太先替姑娘们收着。

    宗政悦得了那套梳蓖非常高兴,和姐姐一起谢过赏,开开心心地随着母亲平二太太一起去给任老太太准备养生药汤。宗政愉就多了个心眼,出门后便暗示贴身大丫头奉书留下。她可听得真真儿的,那些见面礼里没有宗政恪的份儿。

    这肯定不是人家忘记了,毕竟前来传话的秋棠说的明白,这位娄恭人表示一定要见宗政恪。那就是说,娄恭人给宗政恪准备的见面礼打算亲自给。而不用想也知道,那肯定比自己几姐妹的还要贵重。

    宗政愉怏怏叹了一声,若说不失落那是假话。自宗政恪一回府,她在祖父面前便再不复从前的宠爱。她今年七月就要及笄,可直到现在还没看见家里有什么动静。母亲倒是记着这事儿,但母亲恶了祖父,也不敢在祖父面前提起。

    可怎么办好呢?身为宗政家三房的嫡长女,宗政愉觉得自己的及笄礼万不能草草了事,否则会影响她的议亲不说,也会让人质疑宗政家的门风。

    正想着呢,宗政愉便瞥见院子里影壁后头转出三个人。她急忙站住脚,待来人给她屈膝行礼后,也规规矩矩地还礼,罢了微笑说:“三妹妹的身子可大好了?若还有不妥,是否要请杏霖堂的顾老太医来看看?”

    这刚刚从鹤鹿同春堂前院穿过垂花门再绕过影壁进来的,正是宗政恪与徐氏主仆并前去请人的崔嬷嬷。宗政恪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人也消瘦了不少,却越发显得那双大丹凤眼深幽不见底。

    她礼数周全地先给宗政愉行了礼,宗政愉的殷殷关切也没能让她清泠泠的目光多几分暖意,只是淡漠地回道:“多谢大姐姐关心,不过风寒而已,养了这几天差不多大好了。”

    “那就好!里头有贵客在,妹妹快点进去吧。”宗政愉也不耐烦应付宗政恪,对方清冷的性情实在很不讨人喜欢。不知为何,看见宗政恪比之从前还要孤僻的样子,她心情变好了几分。

    崔嬷嬷在宗政恪后头轻声道:“老太太交待过,三姑娘若是到了,直接进去即可,不必再通禀。”

    徐氏闻言,却赶紧笑道:“老太太疼爱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却不能恃宠而骄。姑娘,是不是请崔嬷嬷再进去禀报一声儿?”她心里冷哼,想在贵客面前让姑娘失礼,也不瞧瞧我从哪里来!

    宗政恪便微微侧身瞟了崔嬷嬷一眼,低声道:“劳烦嬷嬷了。”

    崔嬷嬷蓦然打了个寒噤,却不知冷意从何处来。她也不敢再说什么,陪着笑给宗政恪屈了屈膝,紧赶几步上了台阶进游廊,再往正对面的主屋而去。

    这院子里、游廊边侍立着不少丫环婆子,有几位很有些面生。徐氏心知那些人定是贵客的仆婢,越发觉得自己跟来是对的。很快,崔嬷嬷重新出现,再次亲自过来请宗政恪。宗政恪便徐徐迈上台阶,走进抄手游廊。

    她经过时,无论宗政家的奴婢,还是娄恭人的奴婢,竟都不由自主地向她屈膝行礼问安。待她过去,宗政家的奴婢还好——毕竟以前宗政恪也来过,娄恭人的奴婢们大多都面现异色。

    徐氏跟在宗政恪后面,眼神锐利的她,能够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需要她还礼的。而她精准的认人,也让娄恭人的奴婢大感惊讶。其中有一位三旬妇人,更是眼含深思之色。这名妇人,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嫡长媳毅国公嫡妻周大夫人跟前得用的陪房媳妇。

    娄恭人自然知道外头那媳妇的存在,这事儿周大夫人并没有瞒着大长公主,娄恭人也愿意给周大夫人这个面子。她不知那陪房媳妇如何震惊,她此时心里也是滋味莫名——有些失望,有些惊讶,更有些恍然。

    失望的倒不是宗政三姑娘会不知礼仪、全无大家闺秀的风范,而是这位恪姐儿如同任老太太提前透露的那样,身体似乎不大康健。不要说盼着将福气过些给裴君绍的大长公主,娄恭人自己也不愿意找一个病病歪歪的孙媳妇。

    她的惊讶则在于,宗政恪的规矩礼仪实在太好了,好的大大超出了预期。娄恭人出自宫廷,眼光之挑剔那是不用多说。但她扪心自问,无论宗政恪的周身打扮、行走步态、请安礼数、乃至于她轻轻咳嗽时用帕子掩饰的动作都既得体又优美,毫无暇疵。

    任老太太又从旁介绍,说宗政恪的身子向来都不怎么好,前几日偶感风寒又病了。娄恭人想,也难怪,这样渐渐暖和的天儿,她进来时还披着一件白底绿萼梅的披风。不过她身上鹅黄绣葱绿柿蒂纹的妆花褙子并银白色的挑线裙子、头上那支明晃晃的赤金点翠如意步摇,都让她的脸色好看了些。

    确实,这样的打扮给宗政恪苍白的脸色添了些喜气。不过,娄恭人并不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她发现这位三姑娘的身上竟然存在一种莫名的气势,令她大感惊奇。

    是的,不是气派,而是气势。这种感觉,娄恭人惯常只在自家大长公主身上感觉得到,也曾经在宫廷里那位深受今上宠爱的筱贵妃身上感受过。

    宗政家的这位三姑娘,怎么会有呢?当娄恭人看见宗政恪身后无声无息侍立的徐氏时,才恍然。是了,这位宗政三姑娘的亲生母亲可是苏杭萧氏的嫡姑娘。如果她身边有一位来自苏杭萧氏的仆婢时时教导提点,她能如此出息也属正常。

    徐氏自然教过宗政恪诸多规矩礼节,却不可能教出令娄恭人也无从挑剔的完美仪态。毕竟她曾经只是服侍萧大太太的丫环,而不是专门教导礼仪规矩的教养嬷嬷。

    宗政恪能做到风仪完美,全都是拜她前世的好皇姐昆山公主所赐。每每昆山公主学规矩,便要她一同去学。昆山公主学得不好,但凡错了一星半点,受惩罚的便是她。如果是她自己做错了,惩罚将翻倍。这样一来,她的仪态如何会不好?那简直恨不能刻进骨子里,务必不出半点差错,也好少挨些鞭打罚跪。

    别说娄恭人不可能知道其中蹊跷,就连徐氏也常常惊异于姑娘这样仿佛融入了血脉当中的优雅行止。不过,徐氏已经习惯了。

    第五十六章 斩不断的孽缘

    娄恭人觉得此来不虚。她不是自负,而是觉得只有如她这样出自宫廷的积年女官,才有可能发现隐藏在宗政三姑娘孱弱娇气外表下的真正气派。这样的姑娘,若是将身子调理好了,胜任大家族的宗妇也不会是难事儿。

    毕竟,娄恭人很清楚云杭萧氏与苏杭萧氏的出身渊源。即便是逃亡避难落魄公主的后代,其身上仍然流着大昭帝国萧氏皇族的血,也依然可能拥有千年之前开创大昭帝国千秋伟业的太祖女帝的风范气势。

    娄恭人终于彻底弄明白了清河大长公主为什么想让裴君绍把宗政三姑娘娶回家的原因,其中真是意味深长。

    眼神瞬闪,娄恭人脸上笑容更加亲切温和。她亲自取过一个紫檀描金镶螺钿木盒,将盒盖打开后,只把盒身托在手里,对徐氏道:“你们姑娘身子不舒服,你过来将这东西拿过去让姑娘看看。不过是一份见面礼,不值什么。”

    宗政恪却对徐氏摆摆手,缓缓站起身,给娄恭人福了一福,轻声道:“怎敢如此对待长辈的心意。”说着话,她不疾不缓上前来,又屈膝一礼后才双手接过娄恭人手中的木盒。

    掌中便是一沉,宗政恪垂眸瞧去,却见盒底红色绒布底上放置一只紫檀木底座的羊脂白玉拈花佛手摆件。无论是底座还是佛手都是精致小巧、玲珑可爱的。她眼光不凡,一眼便认出这是一件至少传承了两百年的珍贵古董。娄恭人的这份儿见面礼,实在有些贵重过头了。

    可是,长者赐,不可辞。这是礼数。所以宗政恪明知娄恭人的见面礼有些不妥,也只能接下来。反正以后有的是交道要打,什么时候不好把礼还回去呢?

    有这样的想法,宗政恪便能神态自若地看待这座价值千金的玉佛手摆件。她将木盒递给徐氏捧住,给娄恭人再行了礼谢过,又重新退回椅子里安坐。

    这一套礼仪真如行云流水,娄恭人只觉赏心悦目。除了身体不好,这位三姑娘带出去绝对涨面子。至于说容貌,人家虽然比不得裴四那般天人玉刻的精致,却也是个绝色美人。

    娄恭人便亲昵地询问:“恪姐儿,你日常吃着什么养身子的丸药?要我说,你小孩子家家的,惯常也不必多吃药。这是药便有三分毒,长年累月地可不得积了药毒?不若食补调理,味道既佳,补身子也好。大长公主那里收着许多食补方子,也有调理年轻姑娘身子的。若知你有需要,大长公主必定不会吝啬。”

    这位娄恭人的态度亲热得有些过头了。好端端的,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这么关心她的身体做什么?宗政恪刚要起身回话,娄恭人又连连道:“坐下坐下,你这孩子不必讲这许多虚礼。等你身子大好了,再来做这些规矩罢。”

    能坐着,宗政恪也不愿干站着消耗体力。她便从善如流地重新坐稳,轻声回话:“多谢恭人的关心和美意,只是小女平时并不用养生丸药,此番风寒不过偶然罢了。在清净琉璃庵清修时,慧仪师太曾经传过小女几式养生吐纳法。小女日日不辍,勤练此法养护身子。”

    娄恭人便看了任老太太一眼,心里很是不悦。就算是继祖母也好,从来没有养在身边也好,身为长辈怎么能随意编排晚辈的身子骨儿?莫非宗政家有个病歪歪的三姑娘,于其余宗政姑娘的名声就不会有损?人家难道不会议论宗政家的风水不养人?

    还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看似端庄有仪,说话办事还真的摆不上台面。娄恭人这样一想,又有些犹豫。只要一想到,未来有一日,自家那金尊玉贵的四少爷要向面前这个笑得讨好的老妇人跪倒磕头唤一声“祖母”,她就觉得屈得慌。

    任老太太见娄恭人忽然神色不豫,心里不由一紧。她还想着能不能讨好了这位清河大长公主面前得势的女官,再多几张请柬好把宗政愉姐妹俩一并带去。

    想也知道,若能出席这等层次的宴席,对那对姐妹花的前程是大大有益处的。至于三房的宗政惜,任老太太向来不喜欢,也不会为其打算,庶孙女儿们就更别提了。

    见娄恭人不悦,任老太太只以为是宗政恪说话不妥当,便横了宗政恪一眼,对娄恭人陪笑致歉道:“恪姐儿小孩子家家的,若有什么话不得体,还请恭人不要见怪。”

    若非地方不对,娄恭人真想抚额叹息。这位任氏大约在家中发号施令惯了,又因宗政家丁忧守孝的关系,少在鱼川郡名门世家的交际场合露面,如今竟是连眼色也不会看了。

    娄恭人便矜持笑道:“您误会了,以本恭人的眼光来看,恪姐儿竟是无一处不得体不妥当的。她这孩子啊,不愧是萧大太太的女儿。不瞒您说,我与恪姐儿的母亲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说到这里,娄恭人眼圈微红,颇有些感伤地对宗政恪继续道:“好孩子,你母亲是你太外曾祖母萧老太君膝下第一个重孙女儿,最得她老人家的喜欢。还是先帝时,你母亲约摸五六岁年纪,有一年仁孝太后千秋盛礼,萧老太君奉旨上京拜寿,得蒙仁孝太后召见,带了你母亲一起入宫。仁孝太后见了你母亲,喜欢得那是不得了,赏了你母亲好些东西。”

    仁孝太后,这是先帝的生母,是宗政恪前世的祖母。她并没有印象,因为前世她出生时,仁孝太后已经薨逝多年了。在娄恭人提起亡母时,宗政恪便站起身以示恭敬,恪守孝道。

    娄恭人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凝睇着宗政恪道:“清河大长公主是仁孝太后的嫡长女,也与驸马带着毅国公爷回京贺寿。我陪侍在旁,见到了你母亲。大长公主也极喜欢你母亲,爱得什么似的,直说也要生一个如你母亲那样玉雪可爱又聪颖懂事的女儿。”

    不仅是清河大长公主,就在那年封爵毅国公的裴允坚也非常喜欢萧闻樱,娄恭人自然不会将这段往事说出来。周大夫人之所以要让陪房媳妇亲自来看看宗政恪,原因之一也在于当年裴允坚差一点点就娶了萧闻樱。

    娄恭人正暗自感慨,不想任老太太忽然插话:“我那大儿媳的为人做事确实叫人道不出半个不字,可惜,”她唉唉连声叹气,苦着脸喃喃道,“她的福气太薄了!”

    娄恭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真没见过这样的祖母,什么不好说,偏偏要往人家孩子最疼处去戳。她抬眼去看宗政恪,却见这姑娘微垂的臻首慢慢抬起来,眼眶也是红红的,说话的语气却仍然能保持沉稳平和。

    宗政恪心里波澜不兴,脸上却满是哀戚之色,低声道:“爹爹和娘亲这是把所有的福气都给了我,我才能平平安安地承欢于祖父祖母膝下,又有那样关爱我的叔叔婶婶和兄弟姐妹。爹娘在天上保佑着我们一大家子人呢!”

    听听人家这话说的,不仅圆了继祖母的失言,还恰如其份地向外人表明了宗政家的亲善和睦。娄恭人不想再坐下去了,反正日后大长公主寿诞,还有机会多方观察宗政三姑娘。这位任老太太,她是真心不愿再搭理。

    娄恭人便示意宗政恪重新落坐,让丫环取出一份泥金大红请柬送到徐氏手中,免了宗政恪的麻烦。她含笑道:“大长公主的寿诞宴席,恪姐儿你务必要来。大长公主念着与你母亲的一面之缘,很想亲眼瞧一瞧你。”

    宗政恪便起身向娄恭人屈膝福身,轻声应道:“得蒙大长公主青眼,小女感激涕零、不胜荣幸,届时一定赴宴。还请恭人代小女上禀大长公主,小女到时来给大长公主磕头拜寿。”

    娄恭人笑着点头,徐徐站起身,对任老太太道:“叨扰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还请老妹妹见谅。我这就要家去回话了,到时老妹妹和恪姐儿可要早一点到,也好让我尽尽心,款待一二。”

    任老太太见娄恭人要走,有心提一提请柬的事儿,倒也觉得已经不大合适。她便急忙起身相送,宗政恪也默默地跟在后头。

    不过才走了三两步,娄恭人便执意让宗政恪回屋里,说是外头还有几分凉意,倒是让任老太太一直把她送到了二门门口,坐上软轿才罢。

    宗政恪也不好拂了长辈的好意,便在门口向娄恭人屈膝福身行礼送别。徐氏给她披上披风,她便扶着徐氏的手离了鹤鹿同春堂,回去清漪楼。

    路上,徐氏低声道:“姑娘,太太出阁前,真真是一女百家求。只是老太君不想让太太与皇家沾亲,所以不仅推拒了毅国公的求亲,也婉拒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还是皇子时的当今皇上的求娶。”

    凤眸闪过异色,宗政恪手指慢慢攥紧。她真没想到,前世她的好皇兄竟然还觊觎过今生她这具身体的母亲,还真是怎么斩也斩不断的孽缘啊!

    第五十七章 清漪楼

    清漪楼并非孤零零的一座楼,楼外圈着围墙,墙内分东西各建有小厨房、小冰窖和浴房。院中种着几本美人蕉,搭着葡萄架子,架下有石桌石凳。正院大门一开,对面就是波光粼粼的四季池,后墙的圆月门洞则直通异香扑鼻的花房。

    楼高三层,每层最多可以隔出八个房间。宗政恪带着徐氏和明月明心住了二楼,一楼由其余奴婢分住。三楼除了一个小间之外,全部都是库房。

    三楼特意分隔出的这房间被设成了佛堂,用来安置自东海佛国而来的圆真大师。本来按宗政谨的意思,最好在家里择一清静宽敞的居所专门用来供奉佛祖。但他的好意被圆真大师婉拒,执意要随宗政恪一起清修。

    二楼既是姑娘的起居处,便没有分隔出太多小间。东边楼梯上来后,依次是明月明心合住的房间和徐氏的单间,剩下的地盘直接是一个大开间——

    当中是待客的客厅;东次间的面积是西次间的两倍也不止,除了卧室之外,还特意用一架立地八扇的博古图黄花梨大屏风分隔,紧邻徐氏的房间修出一个暖阁,以备猫冬之用;最末那端的西次间是书房。

    徐氏带着明月明心,再指挥仆妇和小丫头子们,忙活了好久才把清漪楼整个收拾妥当。如今徐氏当着掌事姑姑,明月和明心自然是一等大丫环,二等三等丫头名额共六个,暂时空缺。徐氏的意思是先考察考察那些小丫头子,暂时混着使唤,到时候择优提拔。

    除了这些服侍姑娘的大小丫环,清漪楼还有负责楼上洒扫的仆妇两名、厨娘一名、院中洒扫兼守门的婆子两名。所有人都是宗政谨吩咐满堂正重新在人牙子手里买来的,**都交到了宗政恪手里。

    宗政恪不差钱,也不小气,奴婢们第一次给她磕头认主子,她便厚厚地打赏了一番。红脸她做了,黑脸自然由徐氏来扮。一通恩威并施下来,搬进清漪楼不过数日,徐氏便将新进的这些奴婢管束得规规矩矩,让某些想看笑话的人大为失望。

    至于忠诚,宗政恪知道这不是用钱或者以势就能真正得到的。日久见人心,奴婢们若一心为她,她自然不会亏待。徜若出了背主的东西,她的手段也会叫那人生不如死。

    明月明心早在院门口接着,见宗政恪从鹤鹿同春堂回来,迎出去簇拥她回院子上了二楼。东次间里,热水帕子茶点都早已备下,茶的温度正好合适,点心也不凉不烫。

    明月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小笑话,一边麻利地帮着徐氏服侍宗政恪更衣净面重新梳头。至于明心,徐氏早看出来了,虽然姑娘仍点她为一等大丫环,实际上已经不如从前那般信任倚重。明心自己也识眼色,只做好份内事,并不轻易上前。只要姑娘不唤她,她就悄悄站在旁边等候,不多话更不多事儿。

    徐氏便有些忧虑,本来瞧着明心是可堪大用的,如今却似乎被姑娘嫌了。明月呢,做事一丝不苟,但心性纯净若稚儿,有些事儿怕是帮不了姑娘的忙。新来的小丫头子里到有几个不错的苗子,可惜年纪都还小,接茬做下一任的一等大丫环还差不多。

    这样一琢磨,瞧着宗政恪已经换了一身儿半旧的藕荷色家常衣裙,歪在紧靠南窗的楠木雕花珊瑚屏昼榻上看书,徐氏上前笑问:“姑娘,是不是再挑两个年纪大的丫头放在跟前试着使唤?”

    正一手端茶具一手打帘子退出东次间的明心恰好听得此言,脚步略一迟滞,但仍然默默离开。她知道,要想重新得到姑娘的信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而姑娘没有当真把她撵走,还愿意给她机会,她已经感恩不尽,不敢对姑娘的决定有任何置喙。

    宗政恪瞟一眼明心瘦弱却依然笔挺的背影,暗叹一声。她知道徐氏的意思,哪里是要从小丫头子里选人,是想再从外面买两个年纪合适的进来调教。

    能让徐氏安心,遂了她的意也无不可。宗政恪沉吟片刻后说:“过些时日您瞧着打发走两个办事不力的,再禀了祖父重买两个年纪大些的进来。”

    徐氏点头应了。宗政恪读了会儿书便到了礼佛的时辰。她换上灰旧缁衣跪到佛像跟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喃喃念颂经文。明月明心也都同样换了缁衣,明月笃笃地敲着木鱼,明心慢慢捡着佛豆,陪着她一起礼佛。

    这座只有一尺来高的龙鲸檀木大肚弥勒佛像是普渡神僧所赐,宗政恪一直好生收藏,直到如今安定下来才摆出来礼敬。佛像居中安置在乌木边花梨心的香案之上,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钵盂那么大的精巧鎏金莲花纹铜炉,炉里已经点着了龙鲸檀香。而这香案就紧邻着宗政恪安寝的六柱万字不断头雕瑞兽花卉楠木床。

    这般平静无波的到了晚上,除了中间鹤鹿同春堂那边过来一个小丫头子传话,再无别事。那小丫头子扔下一句话就跑了,连徐氏的打赏都没敢接。

    等宗政恪用罢了晚膳,徐氏才抱怨道:“真真没见过这样的祖母,居然让一个没留头的小丫头来传话。说什么既然清河大长公主对姑娘您这般青眼有加,您就要多费精神多花功夫准备寿礼,千万不能失了宗政家的体面。”

    事实上,这还是徐氏自己描补过的说辞,那小丫头只说——姑娘自己准备寿礼,绝对不能失了体统。宗政恪并不在意,闻言只是笑笑,对徐氏道:“届时我送两本佛经,保管大长公主高兴。”

    还真是惠而不费。但假若这佛经出自东海佛国尊者之手,那正经是有钱也买不来的好宝贝。难得的是那份特殊意义,大长公主如此礼敬佛家,必定欣喜。

    但徐氏欲言又止,送佛经固然是好,但如何能显出姑娘自己的本事?女子四德,德言容工。这最后一项女红,姑娘是不是也要尽早重新捡起来?

    不说别的,两年以后姑娘就要及笄,便是如今开始相看亲事也不嫌早。嫁衣、礼敬婆家长辈的衣物鞋帽之类的东西,可不得自己做?现下捡起女工来,熟练了,日后再做那些东西也便当。就是以后定了亲,给未来的姑爷做点绣活儿也是情意所在。

    徐氏可不知道自家姑娘对于未来有何种想法,一心一意觉得她终究要嫁人,便还是劝道:“如此自然是妥当的,不过姑娘,是不是您亲自临摹一篇佛经,再让丫头或者外面的绣娘绣到炕屏或者别的什么绣活儿上,更显郑重一些?”一步一步来罢。

    宗政恪见徐氏满脸希翼,知她一心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不忍拂她心意,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既然要显郑重,那明天您准备好料子丝线,我亲自绣一幅炕屏罢。”

    “好好好!”徐氏喜笑颜开,忙道,“正好上回老太爷着人送来几样精巧摆件,其中就有一架黄花梨的小炕屏,刻着蝙蝠、梅花鹿并寿星老儿,正正好是福、禄、寿三星贺寿的好彩头!”她想着,便是姑娘的绣活差些,绣字样也不至于走形难看到哪里去,大不了她帮着描补几针罢了。

    “姑姑做主即可。”宗政恪莞尔,这种小事她从来不在意。

    徐氏一迭声应下,又叫人送来热水服侍宗政恪洗漱,再带着丫头们退出大套间,回去自己房间歇着不提。这是宗政恪的规矩,她夜里从不要人上夜服侍。

    并不急着安寝,宗政恪出东次间来到西次间的书房里,自己慢慢磨了墨,摊开纸张写大字。这几天搬家、安顿,闹得她也没精神理会外头的事儿。总算杂事皆了,她也要问问外面的情况。圆真暗地里替她查找鱼岩郡王的下落,也不知有没有好消息。

    不想,圆真没等到,宗政恪等来了她也纳闷过怎么许久不见踪影的小猴儿子。轻轻吱喳声响,东窗的窗户纸被戳出一个大洞,毛发雪白的精灵儿电射而入,欢呼雀跃着蹦进了宗政恪怀里。

    宗政恪扎着一只胳膊,手上毛笔墨迹淋漓,哭笑不得哄它:“小乖乖,你先下来,小心沾你一身墨。”

    长寿儿拿爪子挠挠宗政恪的脖子,听话地跳到她写字的黑漆楠木大条案上。小家伙虽然避开了紫竹雕**婴戏花灯的笔洗,也让开了盛着小半壶清水的黄铜提梁水注,到底还是一爪子拂倒了挂着数支大小狼豪紫豪的紫竹缠枝莲花笔架,一脚踢偏了白玉狮子镇纸,一脚踩进了刻岁寒三友的蟾形澄泥砚里。

    要不是宗政恪眼疾手快捉住了长寿儿,放在宣纸另一端的紫檀兰草暖砚盒、带花梨木底座的灵芝形银水盂并竹节银水匙和枫叶形甜白瓷笔舔,恐怕都得遭难。

    笑着摇摇头,宗政恪取出帕子给长寿儿擦干净脚上染了的墨汁,再指指地上的椅子。长寿儿便吱喳嘻笑着蹦到椅子里,好奇地用爪子划拉素面缎子的椅袱。到底安份不下来,它又跳到地上,好奇地去嗅墙角鎏金螭兽青铜敞口香炉里袅袅上升的清烟。

    第五十八章 死了也不放过

    宗政恪扶起笔架,将镇纸重新压住歪了的纸张,再将砚台放进砚盒里,明儿自有人重新清理收拾。

    侧身抬眸,她瞥见已经在书房巡视了一小圈的长寿儿从身上小道袍的内袋掏出一叠纸张,不禁好奇。那些纸张素白有图画,一看便知不是银票,那又会是什么?

    长寿儿跳到摆着文竹盆景的黑漆高几上,差点又把盆景给挤到地上,爪子里紧紧攥着画卷递过来。宗政恪眼疾手快扶住盆景,摸摸长寿儿的小脑袋,接画展开仔细观瞧。

    画卷都只书本长宽,不过三幅。画者笔力上佳,虽只了了数笔,却能将画中人勾勒得活灵活现,有如真人在前。

    第一幅画,当空高悬一轮弯月,这便是夜里了。月下一座道观的山门,门上有匾名“三清观”,山门围墙有数人正翻墙而过。其中一人眉目俊美、唇角含笑,一看就知是李懿。另一人则是苦哈哈着脸的老道士,他弯腰驼背,背上负有一人——虽瞧不出面目,但明显身穿蟠龙王袍。

    宗政恪心中便是一动,如她所料不错,这画儿分明就是一出“月夜偷王记”。难怪圆真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鱼岩郡王的下落,却是李懿把人给带走了。他早就说过有要事着落在鱼岩郡王身上,那么此画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待?

    却不知下面两幅又是什么,宗政恪便将第一幅画扔进香炉里。第二幅画一入眼,她便微红着脸低啐了一口。但她并未立时弃卷,而是忍着羞恼将画仔细看清楚。

    这幅画分作两个小格,第一格画的是数名面目空白的道人扛着身穿蟠龙王袍之人走进了一座挂着一排灯笼的门脸儿,那灯笼上写着三个歪七扭八的潦草小字——小、倌、馆。

    第二格画真真有点不堪入目:虽然画中人都没有面目,也都以薄被覆住脖颈以下,可那床榻之内一、上一、下胸与背紧密相贴的两个身体却仍然透露出无限暧、昧、淫、荡的气息。

    宗政恪的脸庞瞬间紫涨,再不敢多看,急急将这幅画儿团了团用力扔入香炉。一扭脸,见小猴儿好奇地盯着自己,她恼羞成怒,一指头弹在它脑门上,嗔道:“好没正经!”

    长寿儿莫名其妙摸摸脑门,但见宗政恪并非真的恼了,它也不生气,冲着她吱哇有声,在书房里到处乱窜撒欢。

    第三幅画儿,可不要又是这没正经的东西!宗政恪摸摸心口,定定神,先用眼角余波飞快地扫一眼,而后再正眼相视。

    她见画上仍然是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胡须覆面、眼睛紧闭的老翁,身穿王袍、头戴王冠。床侧飘飘荡荡两个人影,头戴尖顶高帽,帽子上分别写着“天下太平”和“一见生财”。

    宗政恪悚然而惊,这两个人影分明就是勾魂夺魄的地府鬼差黑白无常。他们一鬼手执打魂哭丧棒,一鬼手牵勾魄链子锁,专门拘拿已死之人的魂魄前往**。

    如此一来,第三幅画儿里那王袍老翁,已是死了。鱼岩郡王,竟然已经死了。宗政恪默然,良久,徐徐吐出一口郁气。其实算算时日,哪怕有九转还魂丹延命,如今他也该迎来死期。

    有俗语云,最毒妇人心。也有话说,无毒不丈夫。宗政恪回想第二幅画的内容,哪里还不明白李懿的用心?他见自己对鱼岩郡王似有深仇大恨,所以才帮自己这般处置了那大仇人。至于说李懿有没有可能在欺骗自己,她相信他不会。

    宗政恪自问,她虽然能令鱼岩郡王痛不欲生,但到底做不出太出格的勾当。将青春回复的鱼岩郡王送去小、倌、馆任人凌辱蹂躏践踏,这种事儿她连想都没想过。

    不过毫无疑问,鱼岩郡王临死前还饱受了这番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令宗政恪大感快慰,因此对李懿深为感激。毕竟,他提起过,他有重要之事要着落在那人身上。听他的口风,他那事要达成,时间或许还不短,可他却达成了自己的心愿。

    又欠一个人情。宗政恪轻叹出声,反正最大的救命之恩也欠上了,再多欠一个人情也没什么。总之在她没有复完仇之前,她能帮李懿的就帮。她若诸事全了,便是李懿要她这条性命去报恩,她也不会有二话。

    做人,自当如此,有恩报恩,有怨还怨,有仇复仇!

    一时之间,宗政恪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日来的寒郁也似乎瞬间消退不少。她刚想将这幅画儿扔入香炉,又惊咦一声,这才发现那两位鬼差都空着一只手,摊掌向上,仿佛在表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宗政恪掩卷沉吟,片刻后恍然醒悟,这是画者在问她——该拿鱼岩郡王的尸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扔进乱葬岗任野物啃食得粉身碎骨,叫他死后也不得进入慕容氏的宗陵魂魄无依才最好!宗政恪心中恨恨,刚打算也画个图儿让长寿儿送回去,走到条案前又改了主意。

    死了,她也不打算轻易放过。虽是尸首,利用得好,也能成为她复仇的工具!

    宗政恪在屋内踱步,很快就有了成算。她重新磨墨,裁一张同样书本大小的普通白纸,笔尖勾抹,刷刷几笔写一张短签。写成之后,她吹了吹墨迹,将纸搭在靠窗的书架上晾着。

    将长寿儿招过来,宗政恪取了一直温在小炭炉上的点心,一边喂它吃,一边询问它这些天的经历。

    长寿儿连笔带划,向宗政恪诉了好一会儿的委屈。宗政恪由此知道,李懿身边的铁面道人实力相当不凡,居然能生擒住长寿儿,将它关在了特制的箱子里。可怜这孩子,因李懿和铁面道人都离开了,恐无人管束得了它,竟活生生关到如今。

    宗政恪便好一阵安抚,待长寿儿美美地吃了一盘子红豆卷并半盘子牛乳软糕,她才笑着说:“小乖乖,你先忍着些儿。娘想个法子,让你能光明正大地到娘身边来可好?”

    长寿儿连连点头,又依恋地倦进宗政恪怀中,打了个小哈欠。宗政恪不忍让它漏夜去送信,便带了那短签,抱了小家伙回卧室安寝。直到天将明未明,她才倏然醒转,唤醒了长寿儿,让它先离开。长寿儿依依不舍,直到得了宗政恪更多许诺才高高兴兴地仍然从书房那大洞里窜出去。

    徐氏来服侍宗政恪洗漱时便对她说:“姑娘,是不是要向老太爷禀告一声儿,咱们这儿是不是不太平——这都二楼了,如何书房的窗户会破那么大的洞?看着像是什么野物的爪子掏出来的,莫不会有夜猫子野狸子?”

    宗政恪便问:“早上是谁收拾的书房?”

    送来热水便退在一边的明心上前福身,恭声道:“回姑娘的话,是奴婢。”她走上前,一手摊开,白皙掌心里有几根雪白毛发,又道,“姑娘,这是奴婢在地上找到的。前几天,奴婢看到园子里有只白猫在戏耍,说是六姑娘的爱物儿。”

    宗政恪淡淡地唔了一声,从铜镜里察看明心的神色。但令她气馁的是,师兄送给她的人真是厉害,她根本看不出明心的情绪有没有异样,便将错就错吩咐道:“也不必去回禀祖父,你去库房看看有没有养猫的物件,取一件送去给六姑娘,让她看好自己的猫。”

    明心点头应下,当着宗政恪的面,取出自己的帕子将这些雪白毛发仔细包好才退出去办事。宗政恪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希望她不要再辜负自己给她的机会。

    清漪楼有小厨房,因宗政谨唯恐宗政恪吃不惯家里大厨房的膳食,允她自己开火。一时寂然饭毕,宗政恪守着为人晚辈的规矩,前往鹤鹿同春堂给宗政谨夫妇请安。

    这回,任老太太麻利地发话请宗政恪进来。宗政谨头天晚上终于歇在了主屋,此时,她与宗政谨也用过早膳,一边喝着茶,一边说着清河大长公主寿宴要送什么贺礼才不失体面。

    宗政谨皱眉道:“瞧瞧库房里有什么贵重的贺寿摆件或者字画之类的就行了,倒是恪姐儿那里要上心些。”任老太太可不敢说她已经派小丫头子给宗政恪送信,让人家自己准备一份寿礼,只能陪笑点头。

    为了填补挪用萧大太太嫁妆的亏空,任老太太和平二太太着实出了一大回血。婆媳俩这些年私存的银子拿出不少不说,就连她们这些年悄悄给宗政愉宗政悦姐妹俩准备的嫁妆也动用了。

    哪怕其中的大头都是宗政伦和平二太太出的,但是每每想到清漪楼的三楼里金山银山堆着,任老太太的这颗心啊,还是酸得能倒出一瓮醋来。送给清河大长公主的寿礼如何能简薄了去,如果还要帮宗政恪拿出一份珍贵礼物来,不是又一次剜她的心?

    几十年的夫妻,任老太太又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宗政谨一瞅她笑得心虚,便知其中又有鬼。他正要喝问,便听丫环进来禀报,说是三姑娘进来了。

    宗政谨气咻咻摔帘子出去,还让任老太太在屋里待着继续养病,免得过了病气给刚刚痊愈的孙女儿。任老太太气得倒仰,又不敢违逆老头子,只好坐在屋里生闷气。

    一盏茶后,宗政谨回来,没好声气地对她道:“不用你操心了!恪姐儿懂事,晓得为你分忧,她自己会准备寿礼。但你也该拿出长辈模样来,外人若听说了此事,不定会如何编排你!你失了颜面事小,但祸及我宗政家的门风那就是大事了!回头记着挑两个好物件送恪姐儿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