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穿越小说 > 金銮风月 > 正文 第八章 仙人抚我顶
    第六十九章 姐妹情深

    吱呀,门开了,慕容娉娉坐着一动不动。想动也动不了,她一天水米未尽,饿得眼都快花了。所以,姐姐进来时眼含的冷意,她是看错了吧?

    “姐姐……”慕容娉娉弱弱地叫了一声儿,两行泪不由自主就滑了下来。

    “再怎么样,也不能不吃饭啊?”晏玉淑浅笑着摇摇头,目光飞快地掠过屋里透雕仕女春猎图紫檀黑漆钿镙大床和床边一对红漆金筐交胜的紫檀高几。

    满满的都是紫檀家具,都是她熟悉的家具,都是远在晏林郡昆山长公主府慕容娉娉闺房里的家具。她的公主母亲,生怕慕容娉娉睡得不安稳,就连那张笨重无比也贵重无比的大床也给搬来了而她呢,所有的行李也就装了一马车。

    晏玉淑脸上浮出一层既忧虑又宠溺的微笑,示意丫环将一碗熬得浓稠出油的贡米粥放到高几上。她坐到床沿,轻轻握住慕容娉娉柔若无骨的小手,低声道:“妹妹,你先用点儿,有什么事若姐姐能帮忙,一定会帮你,成吗?”

    “姐姐。”慕容娉娉扁扁小嘴,忽然趴在晏玉淑肩头嚎啕大哭。晏玉淑轻叹一声儿,一手抚她后背,一手抚她长发,也不作声,就这样陪着她,任她发泄悲苦。

    只是晏玉淑低垂的眼里,尽是冷漠。慕容娉娉活得肆意,想的是什么就敢说出什么,可她呢,一言一行皆要费尽思量。她也想趴在谁肩头尽情地哭一哭委屈,又有谁来做她的依靠?

    直哭了一盏茶功夫,慕容娉娉才慢慢止住。晏玉淑的肩背已然尽皆湿透了,她却还要好生劝哄慕容娉娉。

    这满屋子的奴仆,都是母亲精挑细选之后放在妹妹身边服侍的。她这个做姐姐的表现得如何,不等她离开这间屋子就会传到她母亲耳里,她哪里敢有半点的不悦?

    晏玉淑便柔声道:“好啦,要哭肿了眼睛,不说母亲和姐姐会心疼,就是……”她模模糊糊发出类似于“绍”字的音儿,含着笑压低嗓音道。“不也心疼得厉害?你还要见人的。红通通的眼睛可就不好看了。再哭下去,姐姐可当你不想见人了啊?”

    慕容娉娉破啼为笑,立刻离开晏玉淑的肩头。脸上虽有羞涩,却骄傲笑着哼哼了两声,大有“他不心疼我才怪”的意思。晏玉淑的笑容里便藏进几许阴沉,又附在慕容娉娉耳边打趣几句。总算将她哄得彻底开怀,也答应用几勺米粥。

    宫女们便一拥而上。各自准备。等慕容娉娉进了几口米粥,她又说要沐浴更衣,还一定让晏玉淑帮她挑选新衣和新首饰。晏玉淑自然答应,随着宫女去了专门存放慕容娉娉行李的大屋。

    真的是大屋。足有三开间的屋里,慕容娉娉的首饰衣裳鞋履佩饰等等物件全都盛放在大大小小各色盒匣箱函中,再摆满了高高矮矮的黄花梨打造的木头架子。这摆设方式与慕容娉娉在公主府时一模一样。

    晏玉淑便给慕容娉娉挑了从内到外整套衣裳。尤其精心选择了比甲和裙子,再从令人眼花缭乱的首饰盒里选出颜色和式样与衣裳相配的。饶是她做这种事情已经许多次。也花去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

    到底在慕容娉娉沐浴之前给全部挑选妥当,一共三身儿衣裳配饰,让慕容娉娉自己再去选合眼的。这活计,合该贴身的大宫女去做。但慕容娉娉开口提要求时,她身边服侍的所有人都仿佛没有听见,更没人告诉她不能将嫡亲的姐姐当奴婢使唤。

    不知道不能使唤,也使唤许多次了。其实慕容娉娉本心并不是这样想,她觉得与姐姐亲厚,且姐姐对女子的打扮极有心得,她是信任姐姐才会请姐姐帮忙的。

    晏玉淑坐在椅子里喝茶时,容光焕发的慕容娉娉扶着宫女的手走出来。只见她上身穿银紫色fèng尾绛绡比甲,下系杏黄绣着彩霞卷云孔雀纹的长裙,压裙的香囊和荷包都是宫制杏黄色绣着折枝牡丹。此时她尚未梳发,但晏玉淑见她选了这身衣裳,便知她打算佩戴那套赤金七fèng的头面。

    慕容娉娉今年才十岁,这般色泽鲜艳华丽贵重的打扮原本不适合她。但她五官本就生得明艳,是一种咄咄逼人叫人一见便窒息的绝顶美貌,且她的身段竟已可见玲珑浮凸,比她的姐姐晏玉淑发育得还要好。这般华贵的装扮她还算勉强撑得起。

    不过晏玉淑知道慕容娉娉故意这样穿着打扮的真正原因。裴君绍现年十八,比慕容娉娉足足年长八岁。但她这么一穿,再以脂粉用心修饰,将年龄差距拉小好几岁绝对不是问题。

    眼看就要掌灯,慕容娉娉却依然闹着要隆重的梳妆打扮。晏玉淑心里冷笑,表面却对她千依百顺。姐妹俩商量着要去望江楼吃特等的席面,慕容娉娉一面让宫女快点梳头,一面对晏玉淑道:“姐姐你不知道,那天姑祖母特意让人去订了一桌望江楼的特等席面赏给那个什么宗政家的三姑娘。”

    “她念经祈福有功,一桌席面而已,妹妹不必放在心里。”晏玉淑虽如此说,心里却警铃大作。她那天虽去得晚了,可坐在清河大长公主府的待客厅堂里,也隐约听见几声议论,说这位宗政家的三姑娘是受佛祖庇佑的大福气之人,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地救了裴君绍。

    不琢磨还罢了,这一琢磨晏玉淑的心忽然急速乱跳,觉得会有出乎自己意料的事情会发生。

    她强自按捺异样情绪,看一眼指挥宫女仔细在双耳戴上赤金拔丝明珠宝结耳坠的慕容娉娉,又低声道:“不过姑祖母既然这般看重宗政三姑娘,想来那位也是极好的人儿。她……不就是用自家马车将绍表哥送回去的那位么?”也是帮着裴君绍摆脱了慕容娉娉第一次追堵的罪魁祸首。

    慕容娉娉却大咧咧一摆手道:“我原也极生她的气,想着要拿下她以示惩罚。可她到底救了绍哥哥的命,我还要发作她,岂不显得我不大度不看重绍哥哥的性命?况且绍哥哥嫡仙一般的人物品性,肯定不喜欢心胸狭隘的女子。”

    她扭头对晏玉淑一笑,春水般的眼里满是狭黠,笑道:“她不过是丧父失母的孤女,祖父的官位也不高,怎么看也不会是绍哥哥的良配。至于说福气深厚,哼,白云观的道师也曾批过我是身具大福气之人呢”所以她才想嫁给裴君绍冲喜啊

    晏玉淑手中的帕子轻轻一拧,但在慕容娉娉的闺房里,当着这么多下人,她不敢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便起身站到慕容娉娉身后,夸她的脂粉好颜色正。

    慕容娉娉娇笑不已,竟真的将这两日被关着不能去探望裴君绍的郁闷给尽数驱散了。只是当晏玉淑提起母亲说想见她时,她却一噘小嘴,生气道:“谁要见她,不见不见”

    说完,她挽了晏玉淑的胳膊,头挨着头悄声道:“在望江楼用了晚膳,姐姐陪我悄悄去姑祖母府里道歉吧。我也知道那天我鲁莽了,很不该说那样的话。听说绍哥哥已经好了许多,我想他想得厉害,哪怕不能亲眼见见他,便是听他说一句话也是好的。”

    晏玉淑自到了鱼川府,还没有亲眼见过裴君绍。反正慕容娉娉挑头,她这个当姐姐的不依从不行,便几不可见的点了头,又压低嗓音道:“那你不能再莽撞了,听我的话行事如何?”

    “好好,都听姐姐的”慕容娉娉连连点头,又满脸幸福地倚在姐姐肩头,喃喃道,“姐姐真好我一定会让娘给姐姐挑一门好亲事的姐姐也要找到心爱的驸马,过欢喜日子才行”

    晏玉淑便轻轻拧了慕容娉娉的脸颊,低啐一声:“好没羞我才不像你这么恨嫁。我还想多留几年,好好在府里孝敬祖母和父亲母亲”

    慕容娉娉便哈哈朗笑起来,指着晏玉淑笑道:“姐姐口不应心,明明心里千肯万肯,却还要说这样的话。再多留几年,不也要出阁下嫁?哈哈”

    晏玉淑恼羞成怒,伸手就咯吱慕容娉娉。一时,两姐妹闹成一乱,原来的愁云惨雾瞬间便被这娇脆声音驱散一空。不管是什么人见此情状,都会夸一声:姐妹情深啊

    因慕容娉娉使小性子不肯去见昆山长公主,晏玉淑只能自己去回禀母亲。慕容娉娉极相信她,先欢欢喜喜地打发随侍宫人去安排出行事宜。

    却说晏玉淑匆匆回了慕恩堂,见到昆山长公主,将慕容娉娉已经成功进食的事儿给禀报了。昆山长公主闻言大悦,慷慨地赏赐了长女一匣子珍贵宝石,让她自己去镶首饰。

    晏玉淑这才小心翼翼禀道:“妹妹想吃望江楼的特等席面,因等不及现做,一定要亲自去望江楼。母亲,妹妹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是否……”

    昆山长公主显然早知此事,勉强点头答应,又嘱咐道:“本宫已听闻绍儿有所好转,你陪娉儿去探病,千万莫让她再说傻话。你只转告她,只要是她想要的,为娘无论如何也会给她拿到手,但她不许自轻自贱”

    垂首静默了须臾,晏玉淑浅笑道:“有母亲您作主,妹妹自然能心想事成”她笑得如此温婉柔顺,仿佛自血中血骨中骨猛然溢出的剧烈疼痛根本不存在。或许,痛至麻木,也就不痛了。

    第七十章 神尼的批语

    直到掌灯时分,清漪楼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尺寸才终于量完。宗政恪的尺寸是胡眉亲自量的,二人在卧室里,关上门细细说话。

    虽然不能使用太多时间以免引人怀疑,到底能说的该说的都说清楚了。眉娘对宗政恪深信不疑,决定第二天就去鱼川府最厉害的镖局雇两个高手当护卫,也会通过旧友打听大魏的消息。

    宗政恪厚赏了胡眉带来的几位量衣娘子,也效仿清河大长公主府的作法,派人去订了一桌上等的席面直接送去了绮罗阁。胡眉依依不舍道别,带着人自去了。宗政恪让明心暗中护送。

    一时宗政恪也用过晚膳,徐氏捧着厚厚的礼物单子过来请她过目。因急着与眉娘说话,方才宗政恪只是让徐氏将大长公主府的赠礼收下,并未细看。徐氏量完了尺寸,就赶紧带着明心明月将礼物对着单子一一清点,搬到三楼库房好生收起来。

    宗政恪随意翻了翻便心中有数。大长公主府给她的赠礼非常丰厚,各色药材、珍贵衣料、头面首饰珠宝、字画摆设林林总总装了一马车,恐怕比宗政家其余人全部所得还要多。其中更有三件有年头有来头的古董珍品,有钱也难买得到。

    不过,这东西收下真的好嘛?宗政恪翻到礼单最末,拈起一张微微泛黄的契书,看向徐氏狐疑道:“闲坐书斋的地契?”

    徐氏嘴角含笑,神色间忽然多了许多别样意味,轻声道:“据跟车的嬷嬷说,这是裴四少爷亲自交待的。还让您尽快派人手去接管铺子,不管您是继续经营书斋,还是改做别的营生都行。”

    这就是裴四当时所说的厚报?宗政恪笑着摇头,并不当这是一回事,也便无所谓地收下了,只道:“那姑姑明儿支个人去回裴四少爷,我要过几天才派人去接铺子。”

    徐氏心里憋着事儿。不打探一下姑娘的想法,她今晚是别想睡了。她先应下,过来取礼单时笑吟吟道:“姑娘再有两年就及笄了。您母亲在您这个年纪时,明里暗里打听她的人家已经很不少。姑娘。奴婢瞧着大长公主府的奴婢很是恭敬呢。”

    宗政恪长眉微挑,从徐氏手里接过礼单,重新拣出那张地契放在桌上,面沉似水地道:“姑姑,将这张地契送还给裴四少爷。”

    她一时竟疏忽了。一旦从裴四手里接下闲坐书斋,有些事儿恐怕就要摆到台面上来议。但她从未有过嫁人的打算。

    徐氏便是一呆,怔了片刻方涩声道:“姑娘啊,就算出阁嫁了人,也同样可以侍奉佛祖的。”

    “可是澄静师伯给我断过,起码在我十八岁之前都不宜议亲。否则……”宗政恪一脸平静,仿佛没看见徐氏陡然惨白的脸色,“否则恐有克夫之嫌。”

    这话确实是真的。澄静神尼同样修行天眼神通,虽不像宗政恪有前世人生的阅历,有些断言也极准。这种关乎个人命运的大事。神尼很少开口,却无一不中。

    徐氏嗫嚅着嘴,很想说“姑娘您自己就是宿慧尊者,必定有什么办法化解此局,况且十八岁也不算太晚,您是不是不想嫁人啊……”,到底不敢。她只能轻叹一声儿道:“姑娘,奴婢不敢劝您什么。您想想老太爷罢。”

    祖父对自己确实一片关爱之心,宗政恪便低了头,闷声道:“凡是有可能会引来麻烦的东西。以后姑姑多多留心。我纵忘了,姑姑也要提醒我。至于祖父那里……以后再说罢。”她轻轻叹。

    “奴婢晓得了。”徐氏屈膝福了福身,将礼单和地契取了,告退去办事。她还要费些心思想些话来周全。切不可得罪了大长公主府,也不能直截了当地断了这条路。

    这么晚了,清漪楼的丫头仆妇都不好再外出办事儿。但这种回退人家礼物的事情也只好晚上悄悄地去办,否则两边颜面都不好看。而关乎体面的事情,也必须知会一家之主才是。

    徐氏亲自去鹤鹿同春堂的内书房面见宗政谨,恭敬禀道:“姑娘说。她救人一命,实则积了功德善果,于她自己的修行也是极有好处的。她还要感谢裴四少爷才对,所以当不得裴四少爷的谢。至于大长公主的赏赐,一来长者赐不可辞;二来长者的这番心意徜若辜负了,难说会不会遗下业果,所以她才厚颜收下。但闲坐书斋,姑娘表示万万不能留着。”

    在官场浸润几十载,宗政谨如何听不懂徐氏这番冠冕堂皇说辞背后的深意?他估摸着这个惯常不动声色的孙女儿只怕隐隐猜着了某些事情,这是借着闲坐书斋归属之事在向他和大长公主府表明态度。

    宗政谨便干脆利落地收下地契,并且立刻打发人去叫来了满堂正,令他拿着这份地契去一趟大长公主府。他还交待满堂正,只说是他的意思——今日才在送裴四少爷回府的马车里发现了这张遗下的地契,因恐四少爷有大用,所以他下令漏夜送过去。

    他已经想明白了,大长公主府再煊赫,裴四少爷人品再出众,在裴四的身子骨儿没有彻底康复之前,他绝不会考虑将恪儿嫁过去。这是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儿,容不得半点侥幸之心!

    徐氏见宗政谨将事情都揽在了他自己身上,又是感激又是欣慰。自家姑娘到底不孤,有祖父真心实意疼爱着,不肯叫她面对有可能来自大长公主府的不快。

    满堂正偷眼瞟徐氏,见她忽然也看过来,那盈盈眼波里似乎饱含什么情绪。他心头一热,干脆利落地给宗政谨施了礼,转身迈大步离开。

    宗政谨眼中便带了几分笑意。但徐氏日后恐怕要陪着宗政恪嫁出去,满堂正的心愿想实现,就得离开宗政家。不过,一想到恪儿没有父母庇佑,也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扶持,徜若小满愿意做她的陪房家人,日后他闭了眼多少也能安心些。

    一念及此,宗政谨便向徐氏仔细询问了一番宗政恪的日常琐事,末了含笑道:“恪儿如有什么需要,你们不方便去替她办的,你直接去寻小满就是。他办事妥贴周全,你尽可放心。”

    徐氏低眉顺眼,向宗政谨屈膝福身,应道:“多谢老太爷,正要向老太爷禀报,因上次采买的丫头子里没有年纪合适的可做二等丫头,姑娘的意思是让奴婢再寻两个合适的人进来。”

    “这是小事,明日让小满帮着办了就是。”宗政谨从书房屉子里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开拣出一张银票递过去,“百两银置办寿礼哪里够,恪儿又孝敬好些衣料。这五百两你带回去给恪儿,叫她千万不可委屈了自己,怎么自在就怎么过日子。有任何需要或是对我说,或是直接去寻小满说。”

    徐氏更是欢喜,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老太爷这份呵护有加的心意。她便恭敬地将银票接了,念着宗政恪那儿还要妥贴人服侍,便告退回去。

    她走后,宗政谨扶案缓缓坐下,长长喟叹一声。他已快至耳顺之年,还能活多久?在生之时,他能给恪儿打算多少,便是多少吧。但无论如何,他也要撑到恪儿出阁才行!

    不知自己已经被老太爷划入三姑娘陪房家人之列的满堂正,急急打马奔往安康道的清河大长公主府。幸好那日裴四病发,宗政谨与裴驸马同去探病,他也陪侍在侧。否则这么晚了,大长公主府的门房肯不肯帮他去通传也未可知。

    饶是如此,满堂正也陪着笑脸说尽了好话,还打发了一个二两的红包才被允许坐进门房等着。不一时,裴驸马身边的一名小厮匆匆赶来。满堂正一见来人,慌乱打躬作揖,笑道:“这么晚怎么敢劳动雅音小哥,小哥辛苦了。”

    雅音不敢托大,几步赶过来托住满堂正的手臂,亲热地带着他穿过门房往府里走,笑着说:“满大叔折煞小侄了,可不敢当您这一声‘小哥’。驸马爷听说是满大叔到了,特意命小侄接出来。您这是有什么急事儿?”

    门房后头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二人站住脚说话。在两旁宫灯昏黄光晕里,满堂正笑得诚恳,还略带几分焦急,压低嗓音道:“不知四少爷身子可好些了,我们家老太爷很是挂心。因要备着我们姑娘给大长公主拜寿乘用,上回姑娘送四少爷回府的马车今儿清洗了一番,不想竟发现了一张地契。我们家老太爷生怕这张地契是四少爷有用才带在身边的,所以命我赶紧送过来。”

    雅音眨巴眼睛,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再瞧满堂正那一脸的关切和诚恳,他真想……他什么也想不了,只能捏着满堂正用如此正大光明理由送回来的地契苦笑。

    满堂正嘿嘿笑了两声,拍拍雅音的肩膀,低声道:“雅音小哥,这么晚我就不进去了,麻烦你将契书送回给四少爷。我这就告辞,这点子茶水钱你也别嫌少,是大叔的心意。”说着话,他将一张十两的银票硬塞过去,随后转身飞步直奔大门。

    雅音哪里敢接,可他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郎,根本犟不过年富力强的满堂正,只能半张着嘴,咝咝吸着凉气直叫唤。他伸长胳膊抖着手里的地契,夜风一吹,更觉寒毛直竖。

    第七十一章 江山为底座

    哭丧着脸的雅音追出大长公主府,却只能对着一匹黑马急驰离去的背影发呆。.没办法,他只能垂头丧气垮着肩膀转身。但眼风一扫,他忽然瞥见对面墙根底下似有人影憧憧,不禁厉喝一声:“什么人?!”

    此处并非大长公主真正的府邸,虽然也有不少亲卫守护,到底比不得清河府的正宅。所以护院们只在府内围墙下巡视,外头也有几个暗哨,却大多集中在后院墙根下。再者门房通宵达旦,进去没多远就是外院,不怕有歹人敢从正门摸进来。

    雅音这么一喊,便有数名护院窜出门房,飞快地将可疑之处围拢。却听那里爆出女子娇喝声:“放肆!公主在此!”

    亲自提了灯笼过去细瞧的雅音,一见来人便觉本来就涨了一圈的脑袋更紫涨了两圈。他不敢怠慢,连忙喝退众护院,给阴影处的几人跪倒磕头,大声请安:“小人拜见台城公主、宜城公主,还请两位殿下宽恕小人不知之罪。”

    众护院便都呼啦啦跪倒请罪。宜城公主慕容娉娉仰面朝天冷哼几声,台城公主晏玉淑却立刻颔首,温言道:“不知者不怪,你们平身吧。”

    雅音恭恭敬敬地又磕了头,才敢站起来,微微弯着腰静听吩咐。众护院也麻利起身,却不敢离开,都垂手肃立。慕容娉娉抬脚就要走,晏玉淑赶紧扯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妹妹忘了来之前答应姐姐的话?”慕容娉娉便噘起小嘴,不情不愿地站住。

    晏玉淑和声问雅音:“你是谁身边服侍的人?”

    “小人雅音,是驸马爷的侍琴童儿。”雅音赶紧又跪倒回话。

    “你既是姑祖父身边的童儿,就不必如此多礼了,站着回话即可。”晏玉淑眸光一闪。抬首看向方才那匹大黑马的去处,询道,“方才那人……似是宗政家的下人,可是府里又要请宗政家姑娘来给姑祖母颂经祈福?”

    雅音站起身,低声禀道:“并非如此。是那日四少爷有东西拉在宗政家的马车上,人家特意送回来的。”

    不等晏玉淑再问,慕容娉娉倏地扭脸瞪过来。喝道:“绍哥哥拉下什么东西了。拿给本宫看看!”她的贴身大宫女陈女官走到雅音身前,虽未曾直接伸手来夺,意思却也很明显。

    雅音哪敢反抗。只能磨磨蹭蹭地将那份已经塞到袖袋里的地契交给这位大宫女,陪笑道:“是闲坐书斋的地契,四少爷那日原本约了人想将铺子转出去。”只能想辙圆话了。

    慕容娉娉一听不是什么香囊荷包帕子扇坠印章这般的私物,只不过是一家店铺的地契。立时失了兴趣。陈女官却展开纸张,仔细地看过之后才将地契还给雅音。

    手里捏着的帕子蓦然一紧。晏玉淑的心口堵得厉害。慕容娉娉这个绣花枕头,只知道没头没脑地追着裴君绍乱跑,根本就不清楚闲坐书斋对于裴君绍的意义。

    以他的出身,不会在乎一家店子有没有收益。也没有什么人能让他亲自会面以转让店铺。更别说这家店,是裴君绍周岁生日时大长公主赏给他的生辰礼,哪怕空着不营生。他也不会将店转让出去!这个雅音分明在撒谎,他定然隐瞒了别的什么事。

    会是什么事呢?晏玉淑越想心越慌。因在望江楼用膳拖拖拉拉了许久,昆山长公主已经派人催过多次,她本想着改日再来探裴君绍,但此时却顾不得回去遭责斥了。她浅笑着又问雅音道:“不知绍表哥身子可好全了?方不方便见人?”

    慕容娉娉的眼睛便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雅音。雅音垂眸恭声回道:“今儿听顾老先生说四少爷虽已转危为安,却还是应该以静养为善。”不要又见了宜城公主,气出个好歹来。

    “你进去通禀一声,本宫此来是给绍哥哥道歉的。不用绍哥哥起身见本宫,本宫就在他屋子外面说一声就行。”慕容娉娉立时就急了,她如何听不出雅音话里的拒绝之意?

    陈女官款款走过来,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扔在雅音脚边,微抬着下巴矜持道:“四少爷见不见公主,自然要由四少爷自己来拿主意。你既是下人,便只需去替公主禀报一声即可。这是公主赏给你们喝茶的,速速领了赏银退下办差吧!”

    晏玉淑真想赏陈女官两巴掌,她这是嫌大长公主府还不够厌弃她们吗?可是以她的身份又不能对一个下人太过热络,她也生怕会引起陈女官等服侍慕容娉娉的宫人的警惕与不满,所以只能咬碎银牙强自忍耐。

    雅音面上浮起感激涕零的谄笑,跪倒连连磕头谢恩,双手捧起那包赏银,表示立刻进府替两位公主通禀。只是一转身,他的脸色便咣当掉下去,阴沉得能吓死人。大长公主府的护院们仍然团团围住晏玉淑两姐妹,皆沉默垂首站立。

    一路小跑进了府门,高大的铜钉朱门将咄咄逼人的视线遮住,雅音的脚步便放缓,简直是闲庭信步般地慢悠悠往裴君绍的居所而去。不过他只走了一半路,就与裴君绍身边的小厮没药当头给撞上。

    没药笑着打招呼:“哥哥,你这么快就来了?”雅音与没药其实是嫡亲的两兄弟。

    雅音没好声气道:“已经很慢了,四少爷怎么说?”方才府外那般大的动静,府里该知道的主子肯定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府中的暗哨们都是高来高去的江湖人,传个话倍儿轻松。

    没药便道:“四少爷已经歇下了,说不敢劳动两位公主站在院子里说话。她们若真有心,来赴大长公主寿宴时陪不是也无妨。若公主执意要为四少爷做什么才心安,便请她们帮忙将闲坐书斋的地契带给宗政家的三姑娘——既然拉在马车上,便不用还了。”

    雅音忽然牙疼,捂着腮帮子唉哟直叫唤。他将那包银子塞进弟弟怀里,龇牙咧嘴道:“你自个儿去回禀两位公主吧,我得赶紧去见老太爷。不单老太爷等着回话,老太君也还没歇下呢。”

    没药连连点头,也知道这几天哥哥确实牙疼病犯了,便催他:“你快去就是,别让老太君和老太爷等急了。公主见是我去回话,不会为难的。”

    雅音点头,一边走,一边叮嘱:“无论如何你还是小心些。”又折回来将地契拍到没药手里,叹一声儿,“这叫什么事儿?!”

    能是什么事儿?不过是那位小爷的牛心左性犯了。他好心好意送出去的谢礼,竟以那样一个名目被送回来,幸好他并没有真正犯病,否则雪上加霜也未可知。

    此事就连大长公主那边都瞒着,只有贴身服侍裴君绍的没药一清二楚。他也明白四少爷的苦衷,无非是既不想将昆山长公主这对不讲理的母女给得罪狠了,又实在不愿看见宜城公主那张痴蠢的嘴脸——四少爷才会假装犯病。

    演戏,不得演全套?所以杏霖堂的顾老太医被请来,宗政家的三姑娘被请来,一切都只为了营造一个假象——裴四少爷被宜城公主气得病势又沉重了三分。

    没药身为裴四身边得用的下人,晏玉淑就罢了,慕容娉娉待他也很是客气。她厚厚的打赏了不说,还一口应承下来,一定会将这张地契给捎到宗政府里去。在她看来,不过一家铺子,值得什么,说赏自然就赏了。

    并且,慕容娉娉还表示,她同样会备一份重礼去感谢宗政三姑娘。否则,绍哥哥真的有个好歹,她也不活了,定然陪绍哥哥一起去!所以,宗政家三姑娘还相当于救了她的命。

    这话,就连没药听了都觉得害臊。晏玉淑更是玉颊滚烫,真恨不得将慕容娉娉这张嘴给缝住,赶忙劝她住嘴。

    没药不敢久留,再三再四谢过两位公主的惦念,又再三再四地请求两位公主要以玉体安康为念,总算请走了这两位金尊玉贵的小姑奶奶。

    一时打发走人,没药也招呼自家府里众人回去继续看家护院。他得了好些赏赐,兴冲冲地捧着回裴四所居的泰安院。

    这个点儿,原本应该好生静养的裴四却还在挥毫泼墨。这番,他画的不是惯常喜欢的白猫扑蝶啊、懒驴拉磨啊、老马嗅花啊这般有趣的画儿,却是一幅气魄雄浑、连绵万里的江山风光。

    那一轮圆日照耀下的如画河山,在黑色的墨里凝固成永恒的风景。无论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它都巍然屹立、岿然不动,冷漠俯视着普世之间的芸芸众生。

    宗政家的三姑娘,她裙沿之上绣的不是花儿草儿、莺飞燕舞,为什么偏偏会是万里江山?她安然静坐时,那裙沿折在她身下,就宛若她将如画河山、大好天下重重压落一般——以江山为底座,睥睨四阖!

    裴君绍停笔,垂首细思。今日白天,他的亲妹妹南城郡主来看他时说的话总在他脑子里缠绕不去。

    ——了尘这姑子带着徒弟直接就跪在宗政三姑娘身后,连蒲团也不用,不知有多虔诚呢。还有昆山那对母女来时,从宿慧尊者那里请来的圆真大师居然也下了车,同样站在三姑娘身后。

    他在书案前缓缓踱步,忽然轻轻笑起来。

    没药恰此时绕屏而入,见了自家少爷这抹笑,竟被惊艳得呆住。他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想,除了宗政三姑娘,还没有哪位姑娘**见了少爷不失态吧!?

    第七十二章 你是筱贵妃?!

    宗政恪今日量衣太过乏累,洗漱后便早早睡下。只是今夜从素白窗户纸透入的月光特别清亮,搅得她翻覆了几次才真正有了睡意。谁知才刚朦胧过去,便有人在外头力道不小的敲门。

    这就是没人在房中上夜的不便之处,否则何至于直接将宗政恪吵醒。但她宁愿这般不便,也不想和任何人与她共处漆黑不见五指的地方。

    外面那人急慌慌的,压低的声音透出焦急,连连叫:“姑娘,姑娘,您醒一醒啊姑娘。”

    听着是徐氏的声音,宗政恪揉揉眼睛,披衣而起,很快就来到正堂开了门。外面果然是徐氏,她松了口气,含笑屈膝福身道:“姑娘今儿歇得真早,是累极了吧?奴婢又搅了姑娘的好眠了。”

    见徐氏还能笑得出来,宗政恪便知不会有什么危急之事,掩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道:“我也是刚睡过去,姑姑有事进来说。”

    徐氏拉住宗政恪,禀道:“姑娘,奴婢是来讨您的示下。老太爷那边传话来说,台城公主和宜城公主两位殿下不知何故亲自过府,指名要见您。老太爷的意思是,您如果不想觐见公主,他自有办法推拒。您若想见,那就要梳洗一番再去。”

    宗政恪颇觉意外,她与昆山这两个女儿从无交集。好端端的,大晚上寻来做什么?想了想,她便问:“可是来找事的?”若是如此,她就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两位殿下。

    徐氏认真回忆了一番来传话的满堂正的表情,肯定地摇头说:“应该不是。满管家说,公主殿下还带了一马车礼物,说是赏赐给您的。”她脸色忽然难看起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儿,由衷地对这个“赏”字很不满。

    徐氏是苏杭萧氏的家生子,往上回溯,她家老祖宗是跟着秦国公主避到天幸国来的忠诚奴婢。她们徐家的本家在大昭帝国也还存在,即便只是清流小官,她也很难看得上区区小国的公主。

    在徐氏心里,她家姑娘身上流淌着大昭帝国开国女帝的血脉。这是多么尊贵无匹的出身。如何能被天幸国的区区公主言一个“赏”字——况且还不是正头公主。

    宗政恪琢磨了片刻,念及祖父待自己的拳拳厚爱之心,还是不愿给他老人家增添麻烦。想也知道。她若托词不去,那两位心眼儿都像针鼻般大小的公主殿下必定会不悦。她们若从此记恨上祖父,那就是她的不孝了。

    “叫人来给我梳洗一下吧。”宗政恪便道,自行先回房。为节约时间。她自己挑了一身衣裳,再捡了两样不出格也不简薄的首饰准备好。

    明月和明心早就备着了。徐氏一叫人,大家便都行动起来。净面漱口更衣梳头上首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打扮妥当,一行人簇拥着宗政恪坐了软轿往鹤鹿同春堂而来。

    公主殿下发话要见的人。那是必须要见到的。晏玉淑和慕容娉娉毫不怀疑这点。她们被奉在同春堂的正堂喝茶,倒都是一派雍容仪态,就连慕容娉娉都能做到端坐有礼。

    宗政谨和任老太太毕恭毕敬地立在地上听候吩咐。连亲手端茶递水的资格也没有,远远地隔着十几名太监宫女站着。任老太太紧紧靠住宗政谨。腿脚软得差点站立不住。她何曾想过,就在几天前议论过的两位公主居然会漏夜亲临,这几乎将她吓死。

    晏玉淑呷一口茶水,拿帕子轻轻拭了嘴角,含笑看向宗政谨和任老太太,和声道:“这么晚了还惊扰两位老人家,实在很不该。两位老人家不必拘束,赐座吧。”

    慕容娉娉也矜持笑道:“都是本宫任性太过,还请两位老人家千万莫怪罪。”宗政谨急忙拉一把任老太太,双双跪倒磕头。

    “微臣岂敢!公主殿下凤驾亲临寒舍,微臣感激涕零,荣幸之至。”宗政谨垂首回道,“还要请殿下宽恕微臣孙女儿的不敬。实在她这几天身上不大好,今日早早便歇下了。而面见殿下,她万万不敢失仪,恐怕要些时间才能赶到。另外,她长年礼敬佛祖,于世事人情有些不通。若有不敬之处,还请两位殿下恕她年幼无知之罪!若有责罚,微臣愿一力承担!”

    晏玉淑便道:“无妨,原是本宫与妹妹唐突了。三姑娘礼佛时久,于人情世故有所疏漏也是难免。日后宗政大人好生教导就是,本宫与妹妹绝不会责难,还请宗政大人放宽心。”又笑着再问慕容娉娉,“搀老人家起身可好?”

    慕容娉娉便微抬下巴,两个小太监这才抢过去将宗政谨和任老太太扶起身,把二人按在圆凳之上坐下。宗政谨不免又说了些“感沐恩德”之类的套话,这初夏的大晚上,他早已汗流浃背。

    宗政谨生怕宜城公主是来找事的,这才有意让宗政恪避而不见。没想到满堂正来回话,说姑娘愿意觐见公主,他更着急起来。虽然此时见两位公主都和颜悦色,他却更加担心,唯恐这些天家贵胄说翻脸就翻脸。

    任老太太不知宗政谨担心什么,一时的害怕过去,她胆子也大了起来,竟然敢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瞧上首的两位殿下。那明晃晃的珠宝晕彩之光,差点没把她的眼睛给闪花了。她慌忙低下头,再不敢多瞅,可心里这份儿得意劲儿却甭提了。

    慕容娉娉坐不住,等了一会儿就有些不耐烦。再听晏玉淑慢慢问宗政谨的都是一些宗政家的琐碎家事儿,她真想拔腿就走。不过,忽然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她还是忍住,也好奇插嘴:“你说你与宗政阁老是亲兄弟?”

    宗政谨急忙回道:“回殿下,宗政阁老正是微臣的嫡亲家兄。”所以公主殿下,你们多少顾忌几分罢?!

    “那宗政惟与你的孙女算是堂姐妹了?”慕容娉娉开心起来,笑道,“本宫与惟姐儿是好友。你既是她的叔祖,本宫也该敬着你几分。宗政大人,本宫许你们坐近一些说话。”

    晏玉淑也点头笑道:“本宫与怜四姑娘亦是知交,宗政大人无须这般多礼,近前说话就是。”

    宗政惟与宗政怜分别是在京里长房和二房的嫡姑娘,因家中长辈有资格入宫觐见贵人们,她们能认识台城和宜城两位公主是大有可能的。宗政谨见两位公主的态度比之方才更亲和了一些,这颗心也慢慢落回去。

    两个小太监刚把宗政谨的凳子往里面移了几步,外头值守的宫人就来报——宗政三姑娘求见。慕容娉娉急忙发话让人进来,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伸长脖颈,向外头张望。晏玉淑心存莫名警惧,更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门口。

    很快,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因厅堂里灯火通明,那人立在幽暗之中,模样还看不真切。她谨守礼仪,没有得到公主懿旨并不敢上前,进了门便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小女宗政恪拜见台城公主、宜城公主,祝两位殿下千岁金安、康泰永寿!”

    明明是好听话,但声音清泠泠的,透着说不出的寒凉淡漠,也听不出半分尊崇与敬畏之意。慕容娉娉原本有些不高兴,但方才宗政谨已经提前打了招呼,又念着对方救了裴君绍,与她的手帕交还是堂姐妹,便勉强笑道:“三姑娘免礼平身,进来说话罢。”

    那人便谢了恩,徐徐站起身,缓缓迈步行来。一步又一步,她渐渐走到了灯光所及之处,一张清艳绝尘的俏脸慢慢映入两位公主的眼帘。

    晏玉淑猛然惊住,却还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失态。慕容娉娉却霍然站起身,甚至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她伸手指着宗政恪,颤声大叫:“你是……筱贵妃?!”

    堂中一时静默,只偶尔能听见数声低呼和抽冷气的声音。晏玉淑常在太后处起居,她的贴身大宫女自然也长住宫中。慕容娉娉虽不得太后喜爱,但昆山长公主走哪里都要带着她,她的宫人也是宫廷的常客。此时在场多有宫人曾经亲眼见到过皇帝的心尖子命根子筱贵妃,此时见了宗政恪,这些人也是惊讶至极。

    晏玉淑急忙将慕容娉娉拉回坐下,强忍不安笑道:“妹妹你莫不是眼花了,可要仔细瞧清楚,三姑娘只有眼睛长得极像筱贵妃,其余地方都不太像的。”

    慕容娉娉拼命揉眼睛,再狠看了宗政恪几眼,终于也点头道:“没错没错,可能是我眼花了。三姑娘的眼睛真的像极了筱贵妃的眼睛,但也只有眼睛像了。”可为什么初初一见人,会让她产生面前的这人就是少女时的筱贵妃的感觉?

    宗政恪不动声色,将两位公主和宫人们的反应都瞧进了眼里。她便屈膝福一福身子,低声道:“小女曾经听闻,筱贵妃娘娘的母家与云杭萧氏血脉相通。而小女的亡母则是苏杭萧氏嫡女,想是这个缘故。”

    话是这样说,但宗政恪眸底藏着旁人绝不能分辨也无法看懂的复杂情绪。她默默地想,筱贵妃么,总有见面那天的。

    第七十三章 会相面的宗政恪

    大昭萧氏皇族,千年以降,不知与多少家族通过婚。但,并非所有流淌萧氏血脉的后人都会生着一双眼眸又大又圆、尾梢狭长微挑的单凤眼。

    虽嫡脉更多这样的特征,但如宗政恪这般,不姓萧却也能遗传到开国女帝标志性凤眼的旁支,历来并不少。想必,那位筱贵妃也是如此吧。

    慕容娉娉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啊!这样一说,本宫想起来了。筱贵妃虽然出身低微,但母家确实与云杭萧氏有亲。三姑娘,论起来,你与筱贵妃还能算亲戚呢。”

    筱贵妃身为皇帝宠妃,在宫里呼风唤雨,不过对昆山长公主母女们还不错。慕容娉娉对筱贵妃很有几分好感,此时见了宗政恪,便将她方才略有些不敬的态度给忘了。

    宗政恪垂首,谦逊道:“殿下太抬举小女了,小女如何敢与贵妃娘娘攀亲呢!”

    “本来就是啊,无所谓攀不攀亲的。”纡尊降贵地走到宗政恪面前,慕容娉娉握了宗政恪一只手,笑道,“三姑娘,真的太谢谢你了,你救了绍哥哥,如同救了本宫一样!本宫这几天不得空,否则早就登门向你致谢!”

    宗政恪便单掌竖起,低声颂一声佛号,再平静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女虽未正式出家,但侍奉佛祖多年,自然将慈悲之念时时谨记。殿下,您的谢意,恐小女不能承受啊。”

    慕容娉娉便摇摇头说:“不管你怎么想的,你救了绍哥哥这是事实,就当得本宫一声谢!本宫带了些许薄礼,还请你一定收下!另外,绍哥哥说。这张地契既然拉在你家马车上,就不必特意送还了。他的命,可比一家店子贵重多啦!你都收下吧!”

    晏玉淑也不好再坐着,盈盈走到慕容娉娉身旁,帮着劝说。

    宗政恪心中暗叹一声,瞧瞧两位公主皆是满脸挚诚,忽然道:“二位殿下待小女如此恩厚。小女实在无颜以对。再不敢以托词相瞒。其实,这张地契根本就不是四少爷遗失在我家马车之上的,而是四少爷专门送给小女的谢礼。只是小女不敢领受罢了。”

    慕容娉娉愣住,眨巴着眼睛半响不说话。她不傻,隐约觉得宗政恪话里有话,很是不对劲儿。晏玉淑脸色不变。眸底却飞掠过瞬间的阴郁。

    宗政恪微微一笑,清冷淡漠的神情因她这笑容忽然发生惊人的变化。慕容娉娉与晏玉淑皆沉了眼神。脸色更冷淡下来。

    “宿慧尊者曾经给小女批过命,小女在十八岁之前不宜成亲,否则恐有克夫之嫌。”宗政恪不管宗政谨刹那变幻的脸色,低垂眼眸。面上浮出几许哀戚之色,喃喃道,“所以。任何外男赠送的礼物,小女都不敢承受。这张地契……”

    “你当真不能收。本宫便自己留着罢。”慕容娉娉抢也似地夺过已经塞进宗政恪掌心的地契,紧紧地捏在指间。又不放心地追问,“绍哥哥与你同车而行过,这无妨吗?”

    “只要不成亲,自然是无妨的。否则,”宗政恪慢慢道,“殿下以为,四少爷还能活到今天?他得的病,小女曾经听宿慧尊者提过,那是心疾,轻易动不得气。一旦动气,生死只在须臾之间。那日马车上,徜小女慢了一点,当时他就去了。”

    “三姑娘,为何绍表哥会在你的马车上?”晏玉淑忽问。

    至于宿慧尊者如何知道裴四病情,她倒没有生疑,因为她早就清楚清河大长公主与宿慧尊者是忘年之友。东海佛国多有杏林高手,大长公主为了裴四向宿慧尊者求助,是很有可能的。

    就知道你一定会问出来。宗政恪就等着晏玉淑发问呢,便神态自若地开口道:“那日四少爷专程来寻小女,直言道,他无意与小女结亲。小女也回复四少爷,小女一心修行,也无意与他结亲。”当时,裴四虽没有直说这样的话,但态度很明显了。

    看一眼慕容娉娉,宗政恪继续道:“今日见到宜城公主殿下,小女方知四少爷所言是因为什么。殿下生具福寿双全之相,亦有神灵庇佑,同样能将福泽绵延给他人。”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慕容娉娉脸上的阴云顿时消散一空,大喜过望之下真是笑得嘴也合不拢。就连服侍她的宫人们也个个喜上眉梢,仿佛转眼自家公主就能心愿得偿。

    宗政恪含笑而立,眼波流转,将晏玉淑略显僵硬的神情看得真切。果不负她所盼,晏玉淑微颤着声音又说道:“三姑娘原来还懂得看人面相?不如给本宫也瞧一瞧?”

    慕容娉娉亲昵地挽住晏玉淑的手臂,将臻首靠在她肩头,娇憨笑着对宗政恪道:“正是呢,也劳烦三姑娘帮本宫姐姐看看。”

    宗政恪便慢悠悠道:“小女清修十年,承蒙清净琉璃庵的慧仪师太照顾,向师太学了一些观人面相的雕虫小技,但并不精通。还是宿慧尊者下榻琉璃庵后,因与小女一见如故,于此法之上对小女多加教诲,但时日毕竟短暂。所以小女所言都是初浅之论,两位殿下大可不必当真。”

    这是回答晏玉淑的前问,紧接着宗政恪又道:“至于台城公主殿下,您自然也是富贵尊荣的命格。”

    “当真当真,如何不当真呢!要本宫说,三姑娘你得了宿慧尊者传授,看人定是极准的!”慕容娉娉急忙首肯,又松开晏玉淑,亲手从宫女手捧银盘之上拿过礼单,双手递到宗政恪面前,诚恳道,“三姑娘,请你千万莫推辞。就当是安本宫的心,如何?”

    这时候的宗政恪只怕银子不够用,是万万不会嫌银子多了会咬手的。“如此便多谢公主赏赐!”她大大方方接过礼单,作势要跪下谢恩,却被慕容娉娉拦住,执意不肯让她行大礼。她便屈膝福了福身。

    目的达到,且得了那么好的批语,慕容娉娉今夜真是心满意足。她这几天吃没吃好、睡没睡好,此时心情愉悦,如潮水般的深重疲惫便猛然袭上心头。陈女官出言劝说她回慕恩园,她也就准了。两位公主带着宫人便在宗政家几人的跪送里离开。

    府门之前,目送公主鸾驾没入深重夜色里,宗政恪对宗政谨说:“祖父,夜深了,您早些歇着吧。都是孙女儿不孝,惹出这许多事来,让您跟着忧心。”

    宗政谨摇头道:“说得什么傻话!?祖父不为你忧心,还为谁?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况且你自己就做的很好。至于宿慧尊者的批语,不过只是十八岁之前不宜成亲,又不是不能成亲。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祖父却一直深锁着眉头,显然已经将这事儿存住。宗政恪颇觉愧疚。她放出那样的话,又如实吐露当日与裴四见面的实情,自然有她的用意。

    裴四这么晚了还让两位公主特意给自己送来闲坐书斋的地契,要说他是百分百的好意,宗政恪都不敢相信。

    他是什么人?一般一般,天下第三!那是走一步,却已经将接下来十步、百步都成竹在胸的妖孽。宗政恪并不想自己变成多疑之人,但如果那个人是裴四,她宁愿多想一些。

    所以,毫不隐瞒当日实情,坦诚告之两位公主,这是消除她们疑心的第一步。因为那天的事儿,实在不用多花功夫就能查证得一清二楚。对她们撒谎,根本就是无用之举,反而会激起她们的愤怒与怀疑,会以为她对裴四是否也有别的想法。

    挑明自己与裴四皆无意于对方,这是第二步,只为让她们放心。因宗政恪很清楚,不仅是宜城公主,就连台城公主对裴四也是情根深种。前世,昆山长公主这两个好女儿闹出姐妹争夫的戏码,可是愉悦了许多人。她只有置身事外,才能好好看戏啊。

    再借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将自己“十八岁之前不宜成亲”的批命流传出去,起码在五年内,她就无需为这些事情烦心了。至于到了年纪要怎么办,随机应变就是。或者,那时,她已经不用再顾虑这许多。

    哪怕明知这样的话可能会伤及祖父一片疼爱之心,宗政恪也只能对祖父悄悄说一声抱歉。此时听祖父还不忘了安抚自己,她垂下头,低声道:“孙女儿不会胡思乱想,祖父宽心就是。”

    宗政谨便缓缓颔首,又道:“你放心,祖父必定为你周全。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让你立个女户坐产招夫,寻一个温厚宽和的上门女婿好生度日罢了。何况,必定不至于如此。”

    宗政恪便柔顺回道:“是,有祖父在,孙女儿万事无虑。”

    “快回去吧,明儿不必早起,也不用来上房请安了。”宗政谨又催促,吩咐人准备了软轿,目送宗政恪上轿回房。

    但他自己却是慢慢走回鹤鹿同春堂的,一路走,一路已经下了决心——不管还能在朝堂之上拼搏几年,他都要好好表现,争取能在致仕前有个更体面的官位,将来恪儿说亲也容易些。

    第七十四章 绑、架

    “药有没有”

    “软筋散三包”

    “捆人的结实绳子呢”

    “牛皮搓制的,足有三大捆”

    “趁手的家伙什儿可准备了”

    “三把剔骨尖刀”

    “你这是要杀猪”

    “独虎兄弟,你不是说要绑个公主娘娘吗”

    “那要剔骨尖刀做甚孤狼大哥,我们的目标是娇滴滴的活公主,死了的公主能论斤卖白送都没有人要好不好再说了,你看铁面叔那高冷霸气范儿,他会要你这软挫挫的杀猪刀至于我们俩,带两根棍子好啦”

    “”王孤狼搔搔头发,顿时头皮屑乱飞,嘿嘿憨笑。,

    段独虎唉声叹气,闷头收拾“犯、罪”工具。他新收的小弟曾用名王二牛的王孤狼真是满脑子肌肉的货色,练外门功夫那是一个顶俩,这些动脑子的活计,真会要了亲命了。

    这些天招兵买马,人吃马嚼的,耗费了不少银子。段独虎一琢磨,不能坐吃山空啊他便想找点来钱的快辙。嘿,真是天从人愿,从天幸京里招遥而来公主仨母女,那气派那架势,差没直接在脸上烙着“快来抢我啊快来抢我啊我有钱我好有钱我是壕我是有好多钱的壕”

    不抢她们抢谁而且,她们居然住进了段独虎和王孤狼已经盘算了好久的慕恩园,活该她们被盯上。

    至于段独虎和王孤狼为什么要盯慕恩园,完全是冲着鱼岩知府朱大猷来的。这老东西真是命大,那天晚上火烧龙虎观,他一大家子死得差不离了,独独他一个在外头瞎忙活。倒捡了一条命。但王孤狼立誓要杀了朱大猷,便求了段独虎帮忙哨探。

    段独虎一想,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也能寻点乐子,开心开心不是再有,帮王孤狼刺杀了朱大猷这个皇帝小岳丈、朝廷小贵族和正规官员,王孤狼真的只能跟着他和他家主子一条道走到黑啦还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事儿啊

    于是。段独虎带着王孤狼悄悄潜入了鱼川府。在朱大猷暂时落脚的慕恩园附近躲藏起来,寻找机会便要行刺杀之举。没想到,朱大猷奉了三位公主入驻慕恩园。他自己反倒避进了官驿里,倒叫王孤狼暂时没了下手机会。

    但段独虎窥见了发财良机,便游说了王孤狼先暂时放下仇恨,且寻些银钱来过日子。王孤狼很听段独虎的话。尤其是他也觉得不能守着那点子教、主赐下来的钱财度日,便同意先干一票。

    恰恰好。护送李懿回去天一真宗的铁面道人带着李懿赠给宿慧尊者的礼物返回。有铁面这么一位先天高手加盟,段独虎的发财大计有了极大的保证,他的信心越发膨胀。

    这几天,这三个人多次尾随公主的鸾驾。以寻下手良机。今夜,他们总算等到了好机会。大晚上的,两位小公主不睡觉。居然跑到望江楼去喝酒,后来还去了大长公主府看男人。最后竟然又窜到了宗政家去寻那位三姑娘真是没事闲得慌

    一路跟到了宗政家门外,段独虎还挺紧张的。他家主子临走前留过话,让他没事儿多方照拂宗政家的三姑娘人家是宿慧尊者的密友呢。如果这两位公主是去找宗政三姑娘麻烦的,他到底要怎么照拂才好话说,前次小猴祖宗带信回来的那事儿也不知下面的人办成没有,回头他得记着亲自去瞧瞧。

    好在,没多久两位公主被宗政家祖孙俩给送出来了。看情形,里头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段独虎松了一口气,请了铁面道人先跟着鸾轿,他去招呼王孤狼拿家伙什,准备动手。

    大晚上的不睡觉,两位公主倒是吃饱喝足,在宗政家又得了良言美句,坐在轿子里一颠一颠的美得能睡着。抬轿的宫人、护轿的奴婢和亲卫惨了,肚皮早唱起了空城计,人又乏累不堪,人人精神都有些不济。

    偏生慕恩园因占地广阔,又贪恋鱼川城内著名的美景珍珠潭,地方略有些偏僻,四周的民居不算很多。这一路行来,人困马乏,又不能去找茶馆酒肆歇脚,越往慕恩园靠近,人们的精神越松懈。

    终于出事了

    珍珠潭与慕恩园只隔着一座梅林,这也是珍珠潭附近出名的观景所在。此时初夏时节,梅花自然没有一朵,梅林里黑黝黝的,乱石杂草横陈。要到了晚秋,鱼川府衙门才会征召民夫将这片梅林好生休整,以便贵人们在冬来花开时赏玩。

    此番两位公主出行的队伍只有百来号人,排成狭长的两列队伍慢慢行进在梅林里。想快速通过梅林,坐马车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们今天坐轿子出行。这一颠一颠的,忽然某个抬轿宫人脚一歪,不知磕着了什么,整个人都扑到地上去了。

    这顶轿子里抬着的是慕容娉娉。她都已经睡着了,还做起了美梦。梦里,她正在与她心的绍哥哥双双对拜,眼看要送入洞、房。没想到,身子猛然一颤,她从美梦里直接被摔出来。

    凤冠霞帔没有了,俊美得让慕容娉娉每见一次要变傻一次的绍哥哥也不见了。她睁开眼,面前只有胡乱晃动的轿顶和一张渐渐放大的丑陋冰冷的面孔

    “啊”慕容娉娉的这声尖叫刚出了喉咙被无情掐断。一只冷冰冰的有力大掌扼住了她的咽喉,轻轻一用力,她便垂下头颅昏死过去。

    轰隆一声炸响,这顶也由朱大猷贡上的八抬大轿四分五裂。无数断裂的轿体部位或大或小,都变成了杀人的利器,冷漠地收割着人命。很快,现场再也找不到更多的能喘气的活物。

    除了三个活人慕容娉娉,晏玉淑,凶手。

    晏玉淑端坐在同样被四分五裂的官轿里,眼里毫无惧色,看向那个将慕容娉娉一把提起挟在腋下的面具凶手,冷然道:“这位壮士,放本宫离开,本宫不仅恕你无罪,还大大有赏。”

    说罢,她扔出一枚印章,寒声道:“凭此物在天下汇通钱庄可支取一万两黄金。买本宫这条命,应该是够了。还望壮士见好收否则”

    那面具壮士却无动于衷,他一言不发,手指轻弹,一缕劲气击中晏玉淑的昏睡。晏玉淑话未说完便眼睛翻白,身体还不曾软倒在地,被如鬼影般急闪而过的面具凶手给捞到臂间,同样挟在腋下。

    段独虎和王孤狼赶来时,看见的便是铁面大叔坐在一棵梅树下打坐,一左一右伴着两具娇美华贵“艳、尸”的诡异情景。而不远处,真正的尸横遍野,连几匹充门面的骏马都倒地不起。

    段独虎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对王孤狼说:“你看,我说铁面叔不会要你软挫挫的剔骨尖刀吧”

    王孤狼憨憨回道:“铁面长老也用不着独虎兄弟你说的药和绳子棍子啊。”

    被较真的老实头噎得不轻,段独虎表示心都碎了。他赶紧飞身立在梅树梢头,踮脚张望,已见慕恩园的方向迅速行来一支火把长龙。他不敢再耽搁,赶紧招呼王孤狼,一人扛一具“艳、尸”,再将一个从街上随便买来的荷包挂在一棵梅树上,掉头狂奔。

    铁面道人见那两个没良心的先跑了,便慢悠悠站起身,衣袖连挥,推倒了十几棵梅树拦在慕恩园追兵必来的方向,再身化轻烟没入夜色里。

    然而,行不多远,一声紧接一声的尖锐铮铮声响从后方追来。铁面道人身形微顿,立刻偏离了段独虎与王孤狼逃走的方向,转向另一边疾速飞掠,还不忘留下些痕迹。

    他虽也是先天,却仰仗丹药和别的旁门左道之力才得已晋升,比不得那些根基稳固、一板一眼修行而来的真正先天武尊。

    这全是因为他正式修行武道的时日太过短浅,即便他生来便是稀少的百窍皆通之身,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从不入流的武者修行至先天武尊,也只能更多倚仗那些会有强烈后遗症的手段。但他别无选择,反正此身早已被他丢弃。

    所以,铁面道人最多发挥出八成的真正先天武尊的实力。可现在追着他而来的那人,从目前听到的这奇异铮铮声响便可知,人家不仅是真正的先天武尊,而且晋入武尊的时间已经不短。他不会是那人的对手,他也无意与那人交手,只能逃。

    好在,铁面道人深知自己的短板。于武技方面,他精心选修了一门遁逃之术。换言之,追来的这位武尊,可能杀得了他,但绝对活捉不住他。毕竟,他不仅得了东唐皇家武库的秘传,还身负天一真宗的绝学。

    铁面便带着追兵在鱼川府绕起了圈子。从东城跑到西城,再从西跑奔赴南城、南城绕到北城,最后又再度回到了东城。直到天亮以后,鱼川府稠密的人烟起了障眼的大作用,他才终于甩掉了那人。

    其中,数次,铁面都几乎被追上,还远远地吃了几记掌风。好在有惊无险,他到底是逃脱了。但他不忙着去寻段独虎与王孤狼,他还有要事必须办妥。

    第七十五章 不敢有情

    铁面道人随便钻进一户人家,窃了一身男子的便袍换了,头上戴一顶纱幔斗笠,来到了宗政家的围墙外面。

    藏身暗处驻足许久,凝睇许久。他并没有进去,直到宗政家仆役出入的角门开了,才现身叫住了那人,言道:“鄙人奉我家尊上宿慧尊者之命,给你家三姑娘带一些东西,烦请转交。”

    宗政家的仆役听得是替宿慧尊者送东西的人,赶紧拉住铁面想要将他让进去,好让老太爷或者三姑娘亲自接见。铁面当然不肯,只将手中一个裹得方方正正的包袱塞到这仆役手中,合十行礼,念一声佛号,转身便大踏步地走开。

    仆役慌忙叫了铁面两声,却见他的身影一晃两晃便消失无踪,惊得连连擦眼,赶紧回府里去找满管家上禀此事。

    很快,这个方正包袱就通过徐氏的手送到了宗政恪案头。彼时,宗政恪刚刚用完早膳,正在给长寿儿喂食。徐氏忐忑不安进来,将事情一说,她只是微怔,便猜到送东西的那人究竟是谁。

    “姑姑不必担忧,是朋友假托名义而已。”宗政恪揭开包袱皮,入目便是一只青玉方盒,长宽皆书本大小。触手一探,寒浸浸,冰冰凉。再定睛细瞧,这盒子哪里是普通的青玉材质,分明就是最宜保存药物的千年天山寒玉,乃是天一真宗的名产。

    以宗政恪如今这修为尽丧的身体,恐怕不能亲手将盒盖打开。她便将明月唤来,还嘱咐道:“你将真气外放,护着些手。”

    明月眨巴纯稚大眼,乖巧点头。果然憋红了脸外放出薄薄一层真气将整只手掌都裹住,再飞快地将盒盖上的玉石搭扣按下去。只听轻微的嗒一声响,搭扣解开,盒盖弹开一道细小缝隙。

    众人还没有看见里面装着的东西,就先嗅到一股叫人精神大振的奇异芳香。长寿儿更是直接把爪子里拈着的桂花糖糕给扔了,倏地窜过来,一爪子把盒盖彻底掀开。

    一个粉红可爱的桃儿、一个青翠欲滴的李子、一个黄澄澄的杏儿、一个白生生的梨子。并一个橘色的大橙子!

    徐氏和明心脸上都露出失望之色。她们闻着那股香气,还以为是姑娘的哪位朋友送来什么了不得的珍稀药材,没想到居然只是五种五个的果子。这也奇怪。谁人送水果,一种只送一个的?!

    明月和长寿儿却是惊喜交加,望着这五种果子馋涎欲滴。明月还好,哪怕馋得再狠。也只是眼巴巴瞧着,不敢伸手去取。长寿儿却不管不顾。伸爪就摸出大桃儿塞进嘴里。

    啃哧一口咬下去,长寿儿满嘴的汁液,美得鼻子眼儿里都冒了泡。它眯缝着眼睛,使劲吸溜一声儿。明月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吸溜一声儿口水。它便用金黄色的眼睛看看明月,伸出猴爪,示意明月也来啃一口那桃儿。

    明月赶紧擦擦嘴边。笑眯了眼睛低头就去够那桃儿。却没成想,她的嘴还没碰到那桃儿。长寿儿便发出得意的一声怪笑,猴爪子倏地收回,让明月生生地咬了个空儿。明月抬起头,扁扁嘴,哇一声便哭了。

    宗政恪啼笑皆非,赶紧将明月抱住,指着那最大的橙子道:“好明月,别哭了,喏,这个大橙子你去切来吃。”

    明月立刻破啼为笑,冲长寿儿扮一个鬼脸,欢天喜地抱了大橙子跑了。到珍珠帘子处又扭头笑嘻嘻道,“姑娘吃一半儿,我吃一半儿。”

    徐氏便唉哟连叹,直道:“赶紧再找两个得力的来服侍姑娘,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啊!?”

    宗政恪便笑道:“放心,左不过两三日便有人进来。”指着剩下的三种水果道,“明心爱酸甜,吃了那李子,姑姑便尝尝这杏儿的滋味罢。剩下这梨,去炖一盅甜汤送到外书房请祖父享用。就说这是宿慧尊者送来的稀罕东西,与寻常大不一样。”

    徐氏便低头看那杏儿李儿梨儿,总算瞧出点不寻常来,便点头笑道:“难怪这么香,瞧着确实比寻常的果子要好看不少。奴婢闻着这味道,还没吃就口齿生津了。不过姑娘,还是您自己享用罢,奴婢闻闻味道就足足的了。”

    宗政恪就笑:“这些果子我以前都吃过,姑姑不用让着我。明心,你也以真气护着手再取食。”

    明心默不作声,依言以真气护住手掌,先取了杏儿奉与徐氏品尝,再自己拈了那李子填入嘴中。这果实连核儿都没有,入口即化,甘甜满颊。虽说也有一丝丝酸,但还是甜美居多。她心中惊异不已,实在想不起来姑娘什么时候遇着了能送出如此美味果子的朋友。看来,姑娘的事儿,她到底不是全都知道的。

    忽觉目光逼视,明心下意识瞧过去,就见姑娘正紧紧盯着自己。宗政恪见明心看过来,莞尔笑问:“味道如何?”明心点头道:“好吃之极,奴婢从来没吃过味道这么好的果子。”

    “是否酸中有甜,甜中带酸?”宗政恪又问。

    明心便道:“一点点酸,很甜很甜。”

    “嗯。但愿,”宗政恪温和笑道,“但愿你永远都记得这个味道。酸也有,甜也有,但到底还是甜的。”

    心头剧震,明心卟嗵跪在宗政恪脚边,神情凄惶地抓住宗政恪身下椅子的扶手,仰面哀告:“姑娘,姑娘,这些天,我没有……”

    “我知道啊,否则,你以为你还能吃到我这李子?”宗政恪轻轻抚摸明心垂散在肩头的鬓发,低首在她耳边蚊语道,“但是明心,以后徜有,我就亲手,超度了你!”

    明心深吸一口气,重重给宗政恪磕头:“姑娘,奴婢就算要死,也绝不能死在您手中。此言,天日可表;此心,天地可鉴!”

    “好!”宗政恪微微一笑,托一把明心的胳膊肘儿,柔声道,“去把梨子炖了吧。不必替我惋惜,以后这东西应该还会送来。”

    明心听话地起身,取了那梨子盛在甜白瓷的碟子里,脚下生风地出了东次间。很显然,她的精气神与过去这十几天大不一样了。徐氏见状非常欣慰,对宗政恪道:“明心到底得用。”

    宗政恪浅笑,没有多说什么。李懿送东西过来,若不想瞒着明心,就只能暂时稳住她。至于说交托毫无保留的信任,那还要再看看再做决定。

    这盒子颇深,宗政恪一见便知最少有两层。最上面一层玉板放了桃李这些果子,将玉板沿着板上凹槽轻轻一拨,就能将玉板推开,露出第二层。

    瞅着小猴儿子啃完了桃儿,宗政恪便让它帮忙。长寿儿用指尖一划拉,那坚硬的寒玉都叫它划出一道白线,不过玉板也推开了。下面果然还有东西——

    一个同样以寒玉雕琢的小巧精致玉瓶,瞧着只能放四五颗药丸。宗政恪示意长寿儿取出这玉瓶,拔开瓶塞嗅了嗅,隐隐的药香。她再仔细一看,居然只有一枚碧绿圆润的药丸在里面。

    将玉瓶放在桌上,长寿儿已经帮她捧出一样首饰来。这是一件赤金嵌猫眼石的分心,其上镂刻童子戏金蟾,意喻“财源广进”,那金黄色的猫眼石恰巧嵌作了金蟾的双眼,真真活灵活现。

    最后却是一封信。宗政恪打开封皮,抽出两张薄纸。一张是上百字的信,另一张却是五十万两面额“天下汇通”钱庄的银票。她不觉一笑,想起那天在地宫里李懿说的话,这银票想必就是给她的分润。

    李懿的信,语气平淡,字迹也颇为潦草,恐怕是匆促之间一挥而就的。他说,那药丸宗政恪一定要在膳后半个时辰以温水送服,待药力发散出来就赶紧运功。这药得来不易,叫她千万珍惜、尽快服用,于她的根基修护、巩固甚至破而重立都可能会有绝大裨益。以后每两个月,他都会派人送药丸来,叫她万万不要断绝。

    又提到那五十万两银票,说这只是第一笔分润。那天他从地宫里带走了许多价值千金的珍贵古董,却不好在短时间内都发售出去,叫她不要心急,安心等待。如果她要银钱使唤,便让长寿儿带信给他留在鱼川的属下,他自然会送银子过来。

    但这信里,却半个字都没有提到他是如何帮着宗政恪折磨鱼岩郡王,令那大仇敌临死前还要落到那般不堪境地的。末了,他写道:“不必挂念我,我一切都好,以后会更好!”

    掩卷,沉默。良久,宗政恪方淡淡而笑。这人生得极美就算了,就不要想得那么美了。谁说她会挂念他?这些天,她只想着与清河大长公主府和裴君绍的牵扯,百般千般地苦心琢磨,当真是一分半点也不曾想起他来。

    她家师尊普渡神僧曾经慨然断她——天生无情。呵,谁又当真会是天生无情呢。只不过,不敢有情罢了。

    东唐,李懿是东唐人氏。前世的她曾经祈盼过的大救星,也是东唐人呢。十数年过去,那人早已成家立业、儿女绕膝了吧?!哈,东唐,东唐!这是前世她母亲的故乡,外祖一大家子,还依然是东唐的簪缨世族吗?

    第七十六章 救命稻草

    孙王妃在鱼川亲王府整整等了一天一夜,鱼岩郡王却依然没有找到。鱼川亲王也渐渐起了警惕之心,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大半个月之前,鱼岩山发生暴民火烧龙虎观、冲击三清观之事。因那是鱼岩郡王的封地,鱼川亲王不好过问,便只叫人暗中关注事后进展。

    部下来报说,那些暴民杀人放火抢尽了观中财物之后便一哄而散。如今他们四下藏匿于深山老林或者是乡间邻里,要想寻出,除非有内应揭发,否则不会是易事。

    鱼岩知府朱大猷几乎死绝了家人,已经气疯了,正领着衙兵到处找人。据说,好几个村庄的百姓因涉事都被锁拿。已有不少人或是屈打成招,或者死于酷刑。总之很惨,竟比那些得了疫病的村落还要惨。

    左右不是自己的封地,又有朱知府这样皇亲国戚的一府主官担着要责,鱼川亲王听罢汇报便不再过问。直到后来传出消息,说鱼岩郡王莫名其妙失踪,一直都未寻到,他才又再度上心。

    他倒不是担心这个老、色、鬼堂叔的安危,而是惦记着堂叔手里几处远在宁远府的刚玉岩矿场和后来到了鱼岩府之后又谋夺到的两座丰富金矿。

    银子么,谁也不嫌多了会咬手不是?鱼川亲王虽然就蕃鱼川府这般繁华富庶的所在,却也总觉得银子不大够使唤。哪儿,哪儿,都要用钱呐!

    早在孙王妃接到疑似老王爷的求救血书之前,鱼川亲王其实就在暗中打探鱼岩郡王的下落。他毕竟是一蕃之主,所以,他隐约得到了某些消息。只是他总是慢了一步,一次又一次地与他怀疑的对象失之交臂。

    他不得不警惕起来。他已经察觉。看似繁华平静的鱼川府治下,已有一股妖、氛逐渐成形。然而,还不等他下定最后的决心要彻底侦查究竟是什么人在暗中作妖,又有大事儿发生了。

    这天大清早,鱼川亲王便迎来了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亲妹子昆山长公主。他两个嫡亲的外甥女儿——台城公主与宜城公主,居然就在离慕恩园不远的梅林被人劫走。宫人亲卫死了一大堆,两位公主目前生死难测。

    令鱼川亲王精神一振的是。昆山长公主身边的近卫首领禀报说。那劫走公主之人可能是一位先天武尊!他便直觉,也许自己一直以来的猜疑与此番的公主被劫一案有所关联。大有可能,今次他能够顺藤摸瓜。逮着一窝躲藏在阴沟里兴风作浪的妖徒!

    鱼川亲王带着昆山长公主亲自摆驾鱼川知府衙门,坐镇指挥搜查事宜。孙王妃起早听说此事,虽不便亲往以求是否能够顺便再查查鱼岩郡王的下落,却也打发了身边的孙嬷嬷去陪同听信。

    辛王妃便陪着坐立难安的孙王妃继续在王府等候。这一等二等的,很快一天就过去了。夜色降临时。鱼川亲王带着昆山长公主回来,一个阴沉着脸,一个哭得连气都快喘不上——无功而返。

    鱼川亲王沉下脸道:“你若昨夜便来向我禀告此事,今日的城门肯定不会打开。以我之见。两个外甥女恐怕是被歹人带出城去了。良机已失,此时只能坐等歹人自己上门。他们既然是绑了外甥女,而不是当场杀害。那就必有所图。”

    昆山长公主捂脸痛哭,也是后悔不已。事实上。昨夜出了事以后,她身边的掌事宫女便提议向鱼川亲王求助。但昆山长公主向来自视甚高,又有先天武尊在身边,她自信不可能有人逃得过武尊的追拿。没想到,天大亮了,她这位武尊的亲卫首领羞愧回来禀报,说对方同样也是一位先天武尊——他把人给跟丢了。

    昆山长公主才真正着急起来,不得不登上鱼川亲王府的大门求助。说起来,她自落脚慕恩园,还没来给兄长嫂嫂请安呢。进门扯着哥哥的胳膊说了此事,她瞥见辛王妃脸上那古怪莫名的神气,真想掉头就走。可是,她的娉儿不见了啊!没办法,忍吧。

    见昆山长公主只知道哭,一张俏脸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以往的骄横蛮霸都尽数洗去,鱼川亲王也有几分怜惜,便叹道:“行啦,你也累了,好生歇会吧。哥哥自会替你筹谋,必定还给你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哥哥,呜呜呜……”昆山长公主扑到鱼川亲王怀里大哭,边哭边哀叫,“娉儿,娘的心肝宝贝小娉儿,你可一定要好好儿的啊!你要有个万一,娘也不活了!”

    鱼川亲王便拍着她的后背,说几句柔和话。辛王妃心里相当不得劲儿,假笑着上前把昆山长公主从鱼川亲王怀里给拉开,安抚道:“妹妹快擦擦眼泪,回头外甥女儿回来,见你哭成这样儿,还不得懊悔死?她们不孝的名声,可就要传出去啦!”

    昆山长公主用力摔开辛王妃的手,怒目瞪着嫂嫂道:“什么不孝?怎么就不孝了?嫂嫂你说话好没道理!”

    辛王妃猛一趔趄,差点没坐到地上去。一时脸庞紫涨,气不打一处来,她便讽刺道:“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看男人不说,还这里乱走那边乱逛,浑不将你这个当娘的放在心上,这不是不孝,还能是什么?本妃要有这样行止出格、毫无闺范的女儿,活活打死都算轻的!”

    昆山长公主手指辛王妃,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看这对姑嫂又要对掐起来,鱼川亲王重重一脚将凳子踹翻在地,怒吼道:“够了!还嫌不够乱是不是?王妃,你好自照管王府,休得多管外头闲事!昆山,你给本王回房去歇着,再不许多说半个字!”

    鱼川亲王乃是上过战场的武将,一身煞气深重。见他真的发怒,辛王妃和昆山长公主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话。孙王妃在旁陪坐,也被鱼川亲王铁青的面色吓得不轻,又有求于人家,更是不敢多嘴。一时,便四散了。

    转过天来,鱼川亲王仍然带着昆山长公主去知府衙门督办查找之事。这回搜寻的范围不再仅限于鱼川府城内,而是四下扩散到了城外乡里之间。鱼川亲王的儿子们也都领了父命出外巡视,不过他们究竟花了几分力气在这上头,就只有天知道了。

    仍然一日无功,夜里回府,气氛更加沉闷。鱼川亲王原本以为的歹人勒索并未出现,去搜寻的人也没有收获,他眼里都快喷出火来。而昆山长公主却连哭都不会了,木木呆呆地成了活死人。

    眼见情况不好,孙王妃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吞吞吐吐说出口:“裴四都病成那样儿,还能转危为安……”见昆山长公主忽然魔怔了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她吓得赶紧将话都说完,“全都是请了宗政三姑娘去颂经祈福的缘故,不如……”

    话还未说完,昆山长公主弹跳而起,合身就往门外冲。直吓得她的掌事宫女快步赶过去,跪倒在地抱住她的膝盖,连声哀叫。昆山长公主赤红了双目,疯了也似拼命挣扎,嘶声嚎叫:“去把宗政三姑娘请来,去请来!本宫要亲自去!”

    此时此刻,昆山长公主俨然是将宗政三姑娘当成了救命稻草。见此惨状,不仅即将身为人母的孙王妃,就连与昆山长公主一见就吵的辛王妃也有些恻然。推己及人,徜若是她们的孩儿也无故遭劫、不知生死,她们恐怕也是一般无二的疯狂。

    辛王妃便对鱼川亲王屈膝福身行礼,柔声道:“王爷,哪怕只为了安一安妹妹的心呢,便请了那位宗政三姑娘过府一趟吧。”

    鱼川亲王显然也知道清河大长公主府与宗政三姑娘之间发生的事儿,闻言便闭了闭目,点头道:“王妃你看着安排吧。”

    他们这些皇家贵胄要办事儿,是不管此时究竟是夜了还是天明的。到底辛王妃还懂得做人,同样也有几分忌惮宗政家在京中的族人以及宗政三姑娘身后站着的宿慧尊者,她没有直接去宗政家,而是辗转先到了清河大长公主府,想请娄恭人出面去请人。

    娄恭人也是吃惊,但辛王妃漏夜亲自前来,清河大长公主也发了话,她便只能不顾这几日的辛劳,打算再走一趟宗政家。

    不过,她很清楚,当日两位公主先到了大长公主府,但后来又被自家四少爷给支去了宗政家送地契。此事,究竟会不会引起宗政三姑娘的不快,实在说不准。

    事儿终究是瞒不住的,故而在大长公主跟前,娄恭人取得了同意之后告诉了辛王妃。辛王妃便愣住,实在没想到两位公主被掳之前还去见了宗政三姑娘。

    因当时服侍两位公主的宫人没有一个活下来,那天夜里公主登门之后与宗政三姑娘之间是否发生过龉龃,谁也不知道。辛王妃也觉得棘手。颂经祈福,贵在心诚啊!

    清河大长公主便安慰道:“三姑娘乃诚心礼佛之人,最是将佛祖的慈悲挂在心上。即便当日有什么不妥之事发生,想来她也不会计较。毕竟人命关天,且救人一命,也胜造七级浮屠!”

    第七十七章 “白日判官”宗政谨

    大长公主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唯恐此行无功,回头还要受昆山那个不讲理的小姑子的闲气,辛王妃仍然有些犹豫,同时也后悔自己为何要一时心软出头揽下此事。正踟躇时,外头人来报,四少爷求见。

    裴君绍向长辈们行过礼,微笑道:“日前去宗政家的下人来报说,三姑娘的身子因着了风寒不大好。若她推拒此事,表婶不妨请她的祖父宗政大人协助。宗政大人丁忧之前曾任提刑按察副使,于刑名之上颇有建树,也许能帮得上忙。”

    大长公主急命下人扶了裴君绍坐下,嗔他道:“就这几句话,你亲自跑来做甚?底下人都是白吃饭的不成?”

    裴君绍便笑道:“祖母别生气,只是孙儿听闻两位公主遭难,心里也不大好受。不过依孙儿之见,那歹人扛不了多久,必定会送信来提条件。”又对辛王妃道,“表婶若是不放心,不若侄儿陪您走一趟?”

    辛王妃哪里敢劳动大长公主的命根子,急忙摆手道:“不用不用,表婶自己去就是了。有娄恭人陪着,想来三姑娘也不会不给几分薄面。”咦,她其实没有打算亲自出面,怎么裴四几句话一说,把她给绕进去了?

    清河大长公主却又拉住辛王妃,叮嘱道:“你也不要太过强求。那是个宅心仁厚满怀慈悲的好孩子,她若推托,就必定有实在不能够的理由。有话,好好说啊”

    这显然是爱屋及乌了。辛王妃便笑着屈膝给大长公主行礼:“姑姑您放心就是,侄儿媳妇绝不会为难三姑娘的。”又不是她丢了女儿,何苦平白得罪人?不说那位宿慧尊者了,就京里的宗政家大房二房。又是好相与的?

    一时到了宗政家,好容易拍开门。闻听门房通禀后,宗政谨带着任老太太急匆匆接出来,将辛王妃和娄恭人迎入鹤鹿同春堂。辛王妃将来意说明,宗政谨便面露难色。任老太太也觉得可惜,这是多好的攀附贵人的机会,又不会损伤宗政家的清名。

    娄恭人察颜观色。便温言相问:“宗政大人。可是三姑娘身子不适?”那姑娘这几天也是遭了罪了

    宗政谨便叹两声,点点头道:“真是不巧,就在半个时辰前。家里才请了杏霖堂顾老太医的大徒弟来给恪丫头看过。那日夜里去大长公主府祈福,第二天她便鼻塞头晕不舒服。她又不愿让我们担心,便让丫头随意熬了些姜汁儿服用。本来也见好了,没承想昨儿又沉重起来。竟发起了高热,已昏睡一天未醒。”

    娄恭人和辛王妃对视。心中都有成算。这位宗政三姑娘想来确实身体娇弱些,在大长公主府祈福跪了那么久,又是漏夜回去的,难免着了风寒。原本要大好了。不想两位公主半夜又跑了来搅扰,这下将未好全的病彻底激出来,加重病情也是难免。

    说来说去。人家三姑娘一场一场的病,都是因了大长公主府与两位公主。娄恭人与辛王妃无话可说。为表关切,都打发了跟前得用的奴婢带着好些礼物去探一探宗政恪的病情,这边又将裴君绍支的招儿给使出来。

    宗政谨听了,沉吟片刻后慨然道:“若王爷和长公主不嫌弃下官无能,下官愿意尽一些心力。不过下官年老体弱,是否能带两个不成器的犬子在身边辅助一二?”

    总算有个能交待的结果,辛王妃很满意,娄恭人也松了一口气。二人稍坐了盏茶时间,去探病的奴婢回来,回禀说三姑娘睡得昏昏沉沉,小脸也烧得火炭也似,当真是病得不轻。

    既然人家没有装神弄鬼,辛王妃和娄恭人再不便多说什么。裴四的用意,这两位也都明白。既然宗政谨出了头,宗政恪但凡是个孝顺孩子,就一定会为此事向佛祖祷告祈福。否则,王爷和长公主若一意要迁怒旁人,宗政谨便难逃责罚。

    宗政谨和任老太太将辛王妃与娄恭人送出府,回到鹤鹿同春堂,任老太太担忧道:“您何必强出这个头?都找了两天,若能找到早就找得了。还要捎带上儿子”

    正换上家常衣裳的宗政谨解扣子的手一顿,当然不会告诉任老太太他这么强出头的真正目的,只道:“你不是最盼着儿子能有出息,现下我带携他们,你又不高兴了?既然找了两天都没能找到,我去了,能找回人便是大功一件;就算找不回,那与我又有多大的相干?我是他们央着去的,不是毛遂自荐的。鱼川亲王素有贤名,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我这不是害怕没找到人,王爷和长公主会迁怒于您么?”任老太太只是嘀咕,赶紧过来帮宗政谨脱衣裳。

    宗政谨淡淡道:“迁怒我?大哥是阁老,二哥家的怡姐儿不久前才封了慧嫔。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只会对我多加礼遇。至于长公主,就算事有不谐……”

    “甚么?怡姐儿竟入了宫,还做了嫔主儿娘娘?”任老太太惊呼出声,万般不敢相信。

    宗政谨便斜她一眼,冷哼道:“真是大惊小怪,我宗政家多有女儿入宫为嫔为妃,也曾有出色的子弟尚了宗室贵女。怡姐儿那般的才情品貌,前程肯定不止如此。”

    任老太太喜笑颜开,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宗政家世代书香,清贵至极,后人个个儿的有出息。”又忍不住道,“徜若咱们愉儿悦儿……”

    “你死心吧”宗政谨怒目厉喝,“我绝不会将孙女儿送进那等见不人的去处你以为二哥愿意怡姐儿入宫么?”

    任老太太吓得一哆嗦,急忙陪笑道:“您别生气,我说说而已。我也舍不得让愉儿悦儿入宫,那多少年才能见一次啊。”

    “不仅不能说,就连想都不能想”宗政谨恶狠狠道,“若叫我发现你暗中做什么手脚。想让哪个孙女儿去攀龙附fèng,我就休了你”

    眼泪珠子都滚下来了,任老太太赌咒发誓,总算哄得宗政谨脸上的阴云消散一些。但这事儿,到底在她心里存住了。她舍不得嫡孙女儿,可她不还有庶孙女儿吗?至于宗政恪,她可不敢转什么怪念头。那样老头子非得活撕了她不可。

    一夜无话。转过天来。果然鱼川府桂知府的首席幕僚亲自登门来请宗政谨。宗政谨早就做好准备,带了两个儿子同去了知府衙门。进了后堂,他才发现不但鱼川亲王和昆山长公主。裴驸马居然也在座。

    裴驸马半点也不见外地招呼宗政谨快坐,宗政谨却依然礼数周全地给鱼川亲王昆山长公主和裴驸马请安,又与桂知府见礼。宗政伦与宗政伐也放下手提的木头箱子,给几位贵人跪拜行礼。

    鱼川亲王并不托大。亲自上前将宗政谨搀起,又和颜悦色令宗政伦和宗政伐起身。他叹道:“若非绍儿提醒。本王就真的错失了宗政大人这样的良材今日姑丈过来,本王才知道,原来宗政大人就是安山郡任上赫赫有名的白日判官”

    宗政谨谦逊道:“驸马爷实在太抬举微臣了,那都是过去的些许薄名。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鱼川亲王对宗政谨的态度很是满意,叫人赐座。宗政谨也不推托,从容落坐。两个儿子站他身后。裴驸马便问他一些过去审案之事,他一一都答了。果然言之有物,一听便知经验丰富。

    昆山长公主早就不耐烦听他们寒喧,迫不及待道:“宗政大人,不知你打算从何处着手?只要你寻着了本宫的孩儿,本宫绝不吝惜赏赐”

    来之前,她被鱼川亲王耳提面命过,也知道这位宗政大人虽然丁忧,但起复是迟早的,又有京里得力的兄长相助,万万不能怠慢何况有求于人家。只是她身份尊贵,就算想说几句和软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这般**地许诺。

    鱼川亲王便狠狠地瞪了昆山长公主两眼,对宗政谨笑道:“宗政大人不必有太大的负担,尽力即可。本王也知,如今已经过去两日,当时事发地又乱作一团,再想寻找线索是困难了些。本王却依然要勉强宗政大人施些援手,仔细再查探一番。”

    宗政谨急忙起身离座,抱拳躬身施礼道:“王爷这话真是折煞微臣了,微臣必定尽心竭力找出歹人,寻回公主”

    话已至此,他再不拖延,这就带着两个儿子,搭乘了裴驸马的马车前往那片梅林查看。一路上,裴驸马不住安慰他,甚至还说哪怕找着的是公主的遗体也不打紧,大长公主府和裴家一定会护住他。这言语里,竟仿佛宗政谨没有旁的族人可倚靠了。

    宗政谨也知裴驸马的好意,只含笑应是。裴驸马见他人品端方稳重正派,真的是很想与他既做朋友又做亲家,便话里话外打探宗政家几位姑娘的事儿。

    同车的宗政伦与宗政伐都眼闪异彩。在鱼川府,能与裴家结亲,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儿。而宗政谨的原则是,只要不提宗政恪和裴四的那档子事儿,他就能游刃有余的圆过去。

    裴驸马虽然身份尊贵,却只有尊爵,一生不入官场,哪里是宗政谨这几十年的官场老油子的对手。末了,他什么承诺也没得到,反而将自己家等着结亲的小字辈们数落了个遍儿。尤其是他那个老生儿子裴允诚,更是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末了,裴驸马异想天开道:“老弟啊,我瞧你这两位令郎都不是凡俗之辈,显然尽得你的真传。不如你辛苦辛苦,收我那不成器的犬子当个徒弟,替老哥哥调教调教,如何?”

    宗政谨直打哈哈,忽然指着外面道:“梅林到了。”立时就将裴驸马的注意力给引开。

    如今也算三朝老臣的宗政谨,中举是在今上的祖父宣宗那一朝。三兄弟里,他排行老末,于读书举业之上也最为勉强,远不如两位兄长。后来他考了两回进士都不中,便彻底撂开。

    宗政家三兄弟都是一母所生,感情深厚。两位兄长便为宗政谨筹谋,令他以举人之资外放为官,没想到他渐渐对刑名之事感起了兴趣。

    他年轻时洒脱豪气,颇有几分任侠之风,哪怕如忤作捕快这般的贱役也能不耻下问虚心求教。如他这样出身的世家子弟能待贱役们以一番挚诚之心,实属难得。

    宗政谨也由此得到丰厚回报。学得真本事不说,就连有些世传贱役之家的秘技都私授他不少。他能积官至从四品的一郡提刑按察副使,固然有兄长使力之功,自己曾经立下几桩大功也是重中之重的原因。

    所以,宗政谨这“白日判官”之名,绝非旁人帮他戴上的大高帽。他确有真材实干,这也是他敢于出头接下两位公主被掳一案的信心由来。

    绕着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案发现场走了好几圈,宗政谨镇定自若,不见丝毫异样神色。他的冷静沉着,极大地感染了陪同他到此的人们,对他莫名就生出许多期许。昆山长公主甚至不顾尊荣之身,一直紧跟在他身后,一双美眸紧紧地盯着他,就盼着他能点一点头,说出一两句吉言。

    宗政伦大约遗传到了宗政谨的读书天份,于举业之上也是勉强,所以宗政谨有意也让他往刑名这方向努力。倒是宗政伐有希望考中进士,近日已在努力温书。

    宗政谨带两个儿子同来,于宗政伦是想教他一些刑名之理;于宗政伐是为让他在贵人们跟前露露脸,为以后铺路。他自觉因从前总是哀伤宗政修之故,对其余儿女多有疏忽,便想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再筹谋也还来得及,便经常带着两个儿子在外走动,认识一些达官贵人。

    今次,他的想法依然如此。但,全神贯注勘察之后,宗政谨蓦然回首,却见只有宗政伐仍然毕恭毕敬地跟在自己身后。宗政伦却站得离案发现场极远,点头哈腰地陪着裴驸马说笑。他心里一沉,眼底便漫上几许阴郁。

    第七十八章 皇家秘闻

    这次回来,宗政谨发现嫡子很有些不一样了。,言谈之中,宗政伦似乎对权势多了许多热切与想往。他明明没有读书天资,却依然盼望着能中进士之后再出仕。宗政谨试探过,他连以举人身份谋官都不太情愿,有几分嫌弃资历不够荣耀。

    但,每年春闱,又有多少举人能中进士按宗政谨的看法,宗政伦只比他自己年轻时强上一点点,却也远远不足以高中进士。可是宗政伦的女儿都要及笄了,再过几年,说不定他能当外公,宗政谨实在不愿再如从前那样教训他,让他颜面全失。

    想到这里,宗政谨微皱了皱眉,脸上虽不动声色,倒底眼里透出几许烦躁。不想他的表情一直被昆山长公主紧密关注,此时见他眼神微妙,昆山长公主的俏脸愈发惨白,颤着声音问:“宗政大人,可是有什么”艰难地问出口,“不祥的发现”

    宗政谨急忙回神,赶紧宽抚道:“长公主稍安勿燥,微臣确有一点发现,但并非不祥,也许对侦破此案会有帮助。”

    听得宗政谨如此说,不单昆山长公主,其余人也都露出喜色。裴驸马更是拊掌大笑,直夸宗政谨名不虚传。宗政谨不免要谦逊几句,他又着意留心两个儿子。只见宗政伦喜笑颜开,更面现几许得意之色,还连连向贵人们施礼替他这个父亲周全。倒是庶子神色不改,便是有喜意也只隐含在眼中,并不张扬。

    宗政谨便暗自思量,觉得他私心里对两个儿子的安排恐怕要改变一番才好。不过此时不宜想这些,还是将精神投入此案。建立了功劳才好谋以后。

    刚才他一见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的杀人之所,知道不会有什么收获,所以他的重心放在梅林的别处。也是这么随意地一溜答,还真叫他找出一些东西来。

    宗政谨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棵梅树,抬头向上,示意道:“劳烦哪位侍卫大人取下那荷包来。”众人也随他仰面瞧去,竟发现一只无绣样的荷包大大咧咧地挂在树干之上。

    昆山长公主急忙吩咐亲卫将荷包取下来。鱼川亲王瞪一眼桂知府。发作道:“老桂,你们是怎么办的事如此显眼的物件都没能找出来回头你看着办罢”

    那桂知府哭丧着脸,急忙跪倒磕头。宗政谨与这位桂知府从前认识。见他这样有几分不忍,便劝道:“王爷息怒,此处离掳人之所甚远,这荷包又挂得高。不曾被发现也情有可原。”

    桂知府也告了两声委屈,总算让鱼川亲王怒色稍减。便冲宗政谨递去感激眼神。侍卫将荷包递过来,宗政谨接到手里,仔细观瞧之后便斩钉截铁地说:“这是鱼川府桐城素绸缝制的荷包,看针脚颇粗。应该是新手之作。只要去香织街卖杂货的店里问问,应该能找到些许线索。”

    他又向不远处的一株梅树走去,弯下腰蹲在地上。仔细察看零乱的草丛,还伸出手指捺在泥地上。再尝了尝沾在指上的泥土味道。片刻,他断定道:“不知是哪一位公主,应该在此处停留过。这脂粉的味道”他犹豫着道,“应是天工巧。”

    “是娉儿,是娉儿”昆山长公主紧紧抓住鱼川亲王的胳膊,拼命摇晃着,含泪却又带笑直叫,“娉儿惯常用天工巧”

    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宗政谨也悄悄松了一口气,精神更是振作。他吩咐宗政伐打开随身带来的木箱,从中取出大小不一、软硬不一的数个木头刷子、一只装满水的皮囊、一卷软皮尺子并一支可升缩的特殊竹竿。

    请众人站离此处,宗政谨亲自上手。他先用最大的刷子扫去这棵梅树附近零乱的石块,尽量不动那些在旁人眼里杂乱无章,他却一眼便看出有迹可循的草地。

    如此小心清理一番,他用力将竹竿插入泥里,让竹竿最下面的刻度与地面平齐。再拿着皮尺左量右量,又取过宗政伦殷勤递过来的本子在上面写写算算。

    好半天,宗政谨挺直腰身,下意识用拳头揉了揉后背,再指着树下道:“曾有一人在树下坐过,此人约摸八尺高下,身形魁梧,应是名男子。在他身边一左一右分别有两人躺在草地上,看身高体形,再有脂粉香味残余,可断定此二人应是个子不高的纤瘦女子。从草地压痕来看,这三人并未停留很久。且那男子留下的痕迹非常轻浅,应有不凡武道修为在身。”

    说到这里,他叹一声,对鱼川亲王道:“多年前,微臣曾断过一起江洋大盗夜入官库的大案。那名江洋大盗修为极高,而且轻功了得。徜不是向闻名江湖的聚贤庄庄主求助,恐怕还不能断出那人的修为高下。也因此,微臣对江湖人犯案有几分心得。”

    鱼川亲王阴沉着脸道:“侠以武犯禁朝廷对这些武人实在太姑息了”急令随从将宗政谨的分析详细记录在册。

    宗政谨又取了更小的软刷,从水囊里倒水浸湿,仔细用软毛小刷清扫草丛。因事情细琐,他令两个儿子从旁协助,要求他们一定要仔细观察叶面和地面有没有黑紫色血迹。

    这番勘察用时更久,贵人们等得不耐烦,都登上马车休息去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去,宗政谨方重新向他们禀道:“微臣仔细察看过,那片草地上并没有发现血迹,两位公主当时应该无大碍。纵有些许小伤,也并不足虑。”

    言罢,他对鱼川亲王躬身施礼道:“还请王爷派侍卫在这附近好好搜寻,若微臣所料不差,此处也许能找到更多证物。”

    鱼川亲王没有不应的,大手一挥,王府亲卫蜂拥而上四处翻找。这次因有了被缩小的范围,他们比上次来搜查时要更精心和更仔细。但饶是如此,他们也还是在宗政谨的指导之下才从泥土里抠出一个鼻烟壶、寻到一枚乌黑的可疑珍珠钮扣以及数支钗环首饰。此外再无收获。

    昆山长公主已经断定,那几支钗环首饰都是两位公主之物。宗政谨将重点放在鼻烟壶和黑珍珠钮扣之上。

    他先将鼻烟壶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脸色便非常不好看。等他拿过那枚黑珍珠钮扣,对着阳光贴近眼睛对视之后,更是眉关紧锁这黑珍珠初看并无奇异之处,可被阳光照耀,它的表面便会出现一个个细小斑点。像繁星密布于夜空一般。

    众人见宗政谨面色难看。方才还稍微松缓的情绪又再度紧张起来。那桂知府更是直冒冷汗,不停地擦拭额头。沉默片刻,宗政谨问昆山长公主:“殿下。请恕微臣冒昧,您从前是否得罪了东唐人氏,或者是从东唐而来的人”

    昆山长公主先是茫然,随后脸色微变。不太自在地问:“你问这个作甚”

    “自然因为这两件东西与东唐有关。”鱼川亲王接话,也皱紧了眉毛。问宗政谨,“宗政大人,可是如此”

    宗政谨神情凝重,颔首道:“鼻烟壶颇新。应该不是陈年旧物。它虽然只是普通款式,但壶壁的内画分明是东唐境内名满天下的银海大瀑布。据微臣所知,银海大瀑布乃天下第一瀑。是东唐人的骄傲,所以广泛出现于东唐国大小使唤器物之上。”

    说到这里。他举起黑珍珠钮扣向众人示意,胸有成竹地说:“再加上这枚银海特产的繁星黑珍珠,哪怕不能断定遗失此物的人来自东唐,那人起码与东唐关系菲浅。去查查近来进入鱼川和附近郡县的东唐和邻近东唐的诸国商队,也许能有收获。”

    鱼川亲王连连点头,又忍不住问昆山长公主:“你刚才心虚什么莫非你真的得罪了哪个东唐人事关你两个女儿的清誉和性命,你要想清楚。”

    昆山长公主倒也坦率,对宗政谨道:“不瞒宗政大人,本宫从前与东唐琅琊的王氏子有些不睦,那人对本宫一直记恨在心。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可也难说那人会不会报复本宫。”

    鱼川亲王的脸色黑得吓人,气得浑身发抖,脱口道:“早劝你们不要再对顺安紧追不放,你们偏不听王家是顺安生母的娘家,那王七郎是顺安嫡亲的表兄,如今做到了东唐的骠骑大将军。他要是一门心思给顺安报仇,你怎么办”

    昆山长公主掩面痛哭,抽抽答答回嘴:“我哪里知道王七郎会有如此大的出息。他分明,他分明”

    当年那倔强清冷的美少年,分明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若非王七郎爹娘都早逝,他的嫡亲姑姑顺安公主的亲生母亲又何至于遭了算计,被迫顶替东唐公主和亲天幸国朝

    王爷与长公主情绪激动之下,似乎吐露出什么了不得的皇家秘闻。但从裴驸马到宗政谨,再到桂知府、宗政两兄弟,以及其余人,都仿佛失了聪,个个儿面无表情,全当自己是聋子。

    鱼川亲王方才一时失言,立刻反应过来不该说这些。他见昆山长公主哭得可怜,便长叹一声道:“先按宗政大人说的去办吧妹子,你最好祈祷此事与王七郎无关,否则的话”

    昆山长公主喉中呃呃两声,两眼翻白,竟然被鱼川亲王话里可能的意思给吓晕过去。现场立时大乱,鱼川亲王亲自将昆山长公主抱回马车里,再对宗政谨和蔼可亲地道过谢,命人送宗政三父子先回家歇着,等那些查证之事有了消息再来接人议事。

    而此时已经过午了,一干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各自散去。

    宗政谨回府没多久,宗政恪便悠悠醒来。李懿送来的药丸效力竟这般神奇,她起身运转功法,立时觉得一直干涸的丹田有了几许滋润之意。徜这药一直服用下去,修为尽复是迟早的事儿。不仅如此,她的武道根基恐怕也会如李懿信中所说,破而重立

    只要一想到能够有希望真正地攀上九品修为高峰,饶是宗政恪再心如止水,也兴奋有加。前世她凄惨无助,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若她能有飞檐走壁、飞天遁地的神奇本领,肯定能逃出那令她窒息的樊笼,奔向自由自在的广阔天地。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人能理解她对于武道的执着。

    不过她没料到,服药之后,她会出现类似风寒高热的症状,还昏睡了数日。也终于惊动了祖父,请了杏霖堂顾老太医的大徒弟张大医士亲自上门给她看诊。

    后来,当宗政恪听说那天夜里辛王妃和娄恭人上门的事儿,又产生一种歪打正着的奇妙感觉。至于祖父答允了援手寻人,她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儿。左不过,她派些人手暗中相助祖父,务必让祖父立些功劳是了。

    想到这里,宗政恪便让明心去将圆真请来。发生了公主被掳的大事儿,圆真肯定会去探个清楚。谁让那俩人是从宗政家离开之后出事的呢要防着昆山那蛮横女人发疯。

    片刻,圆真便赶了来。她显然早来探过宗政恪,也肯定知会了徐氏明心明月等人,所以大家才并不那么着急于宗政恪表露在外的症状。一见宗政恪能安安生生地倚着迎枕坐着,圆真便合十笑道:“恭喜师叔,这是修为有望回来的好兆头啊”

    宗政恪含笑点头,对此也感到非常愉快。这段时间,她服用了不少药丸,都是出自大势至和东海佛国的上佳丸药。但除了能维持她根基不溃之外,没有什么再多的药效。她本人倒不如何焦虑,反倒暗暗急坏了身边的人。

    对此,圆真在捎往大普寿禅院的信里曾经提过。此时见师叔有了好转的迹象,她深为欣喜,不禁问道:“却不知师叔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师侄也好再去寻来给师叔服用。”

    宗政恪笑道:“是我一位朋友送来的,他自会为我寻药,不必再劳烦你费心了。你给神尼和师姐们的信里大可言明此事,免得她们依然为我悬着心。”又扭头对明心道,“你给师兄去个信,说我的伤势见好了,让他再送些药材来。”